“我沒什麼朋友。”褚鳳霞突然開口道, “小時候因為媽媽要在學校上課,為了多拿工資,她兼了兩個班的班主任。大姐早早就工作了, 白天晚上的三班倒。我每天放了學, 就要回家做飯、洗衣服或者掃院子。大家都在外麵玩的時候,我哪裡都去不了。”
“時間長了,身邊的朋友就不來找我玩了。隻有曉卉。她有時候在外麵玩,玩累了也不回家, 就會跑到我家, 和我說她今天都做了什麼, 誰誰誰又欺負人了, 誰誰誰又揪她的頭發了……”
褚鳳霞往沈繼軍肩膀上靠了靠,離他越近, 越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沈繼軍的味道總是乾淨的、清冽的, 總會給褚鳳霞一種說不上的安全感。隻要在他身邊, 褚鳳霞就會生出力量來。
沈繼軍沒說話,給褚鳳霞完全傾訴的自由。他的手臂環了一圈, 最後放在她的腰間,和她的手指十指相扣, 靜靜聽褚鳳霞訴說著。
“我小時候不愛講話, 十分內向。而曉卉就是十分活潑的人。她上麵有兩個姐姐, 家裡有爸爸媽媽, 所以家裡的事, 不會讓她幫忙。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玩, 玩累了就到我家,坐在我旁邊,一邊喝水, 一邊給我講,然後看著我做飯或者乾彆的。”
“同樣的年齡,每天麵對的事情卻絕不相同。我有些不想見她,不想讓她看見我的窘迫。可是她卻總在我不知道時候來找我,然後在我旁邊說個不停,說完就走了,好像沒有察覺出我在乾活,我和她哪裡不一樣。”
“我很感激她從來沒有說過要幫我做什麼,因為她沒有看見那些。而我也因為她的這一舉動,慢慢不再尷尬。”
褚鳳霞眨了眨眼睛,對沈繼軍說:“你知道嗎,後來我們長大了,我和她說起過這個問題,我說當時她從來沒提出要幫我乾活,我很感激,好像成全了我當時的自尊心,所以才想和她做朋友的。當我說這個的時候,你猜曉卉和我說什麼,她說是因為我懶啊。我在家裡,即使看見掃帚倒在地上,都會直接跨過去,當做沒看見的。”
褚鳳霞說著說著,忽然就笑了,沈繼軍轉頭看向她,在她嘴角匆匆親了一下。
來往都是人,沈繼軍不想褚鳳霞尷尬,隻是一秒鐘的掠過,足以讓褚鳳霞得以安慰。
“所以,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褚鳳霞道,“是的。然後還有洪鈺。”
“我是一個慢熱又不會主動的人,而洪鈺正好和我相反。”
“對了,你們是什麼時候決定做朋友的?”沈繼軍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有一次我飯店吃飯,買了一雙新鞋子,當時把鞋子寄放在洪鈺那裡,我就忘了。後來她拿著鞋子給我送到了食品廠。當時我們隻是一麵之緣,她隻知道我在食品廠上班,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清楚,就在食品廠門口等著我。”
“我下班的時候,看見洪鈺的身影,她抱著鞋盒伸長了脖子在往裡看,當時我就想,這個朋友,我一定一定不能讓她從我身邊溜走。”
“原來如此。”沈繼軍笑了,“那倒的確是洪鈺的風格。她做事是這樣的。不計後果,隻要想做,就去做了。”
“對。”褚鳳霞喃喃道:“我希望我的朋友,曉卉和洪鈺,她們都好好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大約是磁場相同的人總會聚在一起,我們三個人,好像都要經過無數坎坷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我是這樣,曉卉是這樣,沒想到如今洪鈺也是這樣。”
沈繼軍用力握了握褚鳳霞的手,說:“剛剛小輝在外麵和我一起時,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也是心疼洪鈺,還有沒出生的孩子。他說他媽幾乎不願意管洪鈺,來了也是給小輝麵子,就在病房門口坐著,乾脆就不進去。洪鈺她媽也不來,說自己不好意思見親家。”
“隻要小輝能把洪鈺照顧好也可以。”褚鳳霞說,“彆人都指望不上的。”
“幸好明天就出院了。小輝和我說,明天一出院,就會回洪鈺娘家,這一個月也要像生完孩子那樣,好好坐個月子才能恢複。”
“能回家還好。”褚鳳霞道,“在自己家裡,至少還自在一些。”
沈繼軍伸出另一隻手,把褚鳳霞額前的碎發都掖到她耳後,又在她不經意間吻了一下,然後問:“要不要回去?你的嘴角都凍涼了。”
*
魏梅花帶著一乾人來給褚鳳蘭看肚子把脈的,褚鳳蘭把這件荒唐事給張光慶說了。說的時候正在啃蘋果,一邊啃一邊說:“那個姨姥姥還是誰的,摸了一下我的脈,就說是男孩。我聽說過能摸脈判斷有沒有懷孕,還沒聽說過摸脈能摸出男孩女孩呢。”
張光慶不知道在想什麼,有點出神,眼睛盯著電視機,但是目光已經散了。褚鳳蘭看他一眼,就知道這人壓根沒聽見自己在說什麼,便抬腳在他大腿上踢了一下。
“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褚鳳蘭著急道。
張光慶沒想彆的,腦子裡想的都是薑冷荷。
自從上次送薑冷荷的爸爸回家,後來到了學校,他就發現薑老師好像在躲自己。
原本張光慶隻是猜測,畢竟之前他總是無意間能看見薑冷荷的身影,或者說,薑冷荷總是會無意間出現在他麵前,即使兩人不說一句話,張光慶也是每天都能看到她的。
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張光慶還以為薑冷荷請假了。後來才想到,她是在故意躲著自己。
今天的一件事,就徹底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張光慶下午有兩節體育課,第一節課下課後,他已經流了很多的汗,下午第一節便是體育課,是最熱的時候,張光慶跑去洗臉,擰開水龍頭的時候,掬了第一捧水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薑冷荷拿著拖布走過來,原本張光慶弓著身子,被高高的水泥台遮住了臉,薑冷荷從對麵走過來,隻能看見很多人在用水龍頭,可是沒有發現其中一個便是張光慶。等張光慶掬了水,正要往臉上衝的時候,他抬起了頭,薑冷荷才發現是他。
就在那一瞬間,薑冷荷立刻轉過身去,往來的方向走。
她手裡還拿著拖布,腳步很急,好像被什麼東西蟄了腳底板一般,急匆匆便離開了。
張光慶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真的是在躲自己。
下一節體育課,張光慶上的心有旁騖。
他一直在想要怎麼處理他和薑老師之間的事,他認為薑老師在躲著自己,還是因為怕自己見到她會提起她爸爸,會提起她的尷尬。
張光慶不是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他從來不在背後議論彆人什麼,哪怕是對他最親密的妻子,張光慶也沒有提過。他考慮了很久,在第二節下課的時候,他又去洗臉,然後做了決定,他要去找薑冷荷,和她說清楚,請她放心,他絕對不會到處說的。
可是在張光慶做完這個決定,去找薑老師的時候,美術組的老師說薑老師已經回家了。
張光慶帶著遺憾回到家,腦子裡亂哄哄地,想的還是這件事。
有時候即使不想了,他也不能集中精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
褚鳳蘭使勁踢了他一下,“你想什麼呢!”
“啊?”張光慶回過神來,見褚鳳蘭用腳踢自己,還以為褚鳳蘭是讓他給按腿呢,便抓住褚鳳蘭的腳,架在自己腿上,問:“哪裡不舒服?”
“我剛剛和你說話,你一句都沒聽進去啊。”褚鳳蘭氣道,“怎麼回事啊你?”
“哦,沒事。”張光慶看著褚鳳蘭,“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媽今天帶了很多親戚,來看我的肚子,又給我摸脈,一溜煙的人都說,這是個男孩。你媽一高興,帶著他們去飯館了!還說要給我帶飯回來,但是直到現在,都沒見人影,天都黑了!”
張光慶便問:“那你中午怎麼吃的?”
“沒吃啊。就在桌上摸索東西,看見什麼吃點什麼。”褚鳳蘭說。
張光慶立刻問:“那你想吃什麼?晚上咱也不做了,他們現在還沒回來,肯定是去哪裡轉悠去了,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褚鳳蘭一挑眉:“真的?”
“那還有假?”張光慶道:“你說吧,想吃什麼。”
褚鳳蘭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自己想吃什麼,不知道怎麼地,就突然想吃她媽做的疙瘩湯了。然後拿起電話對張光慶道:“你等等啊,我打個電話。”
崔老師自然說好好好,然後說做好讓家貴給送去。
張光慶立刻指指自己,說自己去拿就好,彆麻煩家貴了。
褚鳳蘭把電話掛了,看了張光慶一眼,道:“就讓他送唄,自己大姐懷孕了想吃疙瘩湯,他給送一次怎麼了?”
“人家剛結婚,你就開始指使他。君歌看著肯定會有意見。”張光慶掩飾掉自己的慌張,已經站起身,“疙瘩湯挺好做的,我現在就去。到了應該正好做好。”
“行,你去吧。”褚鳳蘭又囑咐:“來的時候給我買兩個燒餅,我想吃燒餅了。”
“行。再給你烤個羊肉串?夾在燒餅裡吃?”張光慶建議。
褚鳳蘭豎起大拇指:“你可真棒!”
張光慶去廚房拿了保溫桶就走了,騎著車去崔老師家時,在中間停了一會兒。
他靠在路邊停下,看了看路邊下象棋的那群老爺子,裡麵並沒有薑冷荷的爸爸。他便單腳撐著自行車,往薑冷荷家的方向看去。
張光慶十分猶豫,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找薑冷荷,在這個時間,這個檔口。可是他總覺得有什麼事一樣,疙疙瘩瘩地纏繞在心裡。他想和薑冷荷說清楚,讓她安心,讓她以後不比再躲著自己。可是張光慶又怕自己太過衝動,這麼一去,倒像是自己上杆子去解釋什麼東西一樣,讓薑冷荷再誤會了自己。
他無法拿捏那個度,也沒有意識到,此刻的薑冷荷在他這裡,已經和其他老師不一樣了。
張光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路邊停了多久,猶猶豫豫之際,隻聽得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姐夫!”
張光慶轉頭看去,是褚鳳霞。
褚鳳霞下班回家,經過的時候,正好看見張光慶。
“你在這裡做什麼?”褚鳳霞問。
“哦。我去家裡拿疙瘩湯。你大姐想喝的。讓咱媽給做了。”張光慶尷尬笑了笑,“這不是在下象棋嗎,我就停下看了一眼。”
“哦,那走吧。”褚鳳霞說,“下次你就彆跑了,我去送一趟或者讓家貴去都可以。”
“沒事,我閒著也是閒著。”
張光慶騎上車子,終於回歸了正道。經過薑冷荷家那條胡同時,他忍不住張望了一眼,胡同裡有幾個小孩在玩跳皮筋,沒有薑冷荷的身影。而那幢筒子樓,正背對而立,張光慶隻能看見冰冷的水泥。
從褚家拿了疙瘩湯,張光慶一刻也沒有停便匆匆趕回家,回家路過燒餅攤時買了四個燒餅又買了十串羊肉串,趕緊往家趕。
回到家時褚鳳蘭已經餓得不行了,接過來就要吃。
張光慶連忙阻止,先拿小碗把疙瘩湯盛出來一點,褚鳳蘭瞧著,生氣問:“就讓我喝一口?”
“你喝一口我給你添一口。”張光慶說,“你這麼急,又要把上膛給燙破了。”
褚鳳蘭就是等不及,每次吃飯,隻要喝湯,勢必要把嘴巴的上膛燙脫皮。張光慶再不了解她?就舉著個勺子,坐在保溫桶前,準備褚鳳蘭喝一口,他給盛一口。
又打開燒餅,兩層的,中間夾上擼下來的羊肉,遞給褚鳳蘭,“給。沒放辣椒啊。”
褚鳳蘭看一眼桌上,還剩三個燒餅,便問:“不是買兩個嗎,怎麼買這麼多?”
“你不是說要吃兩個?我也兩個,加起來不正好?”
褚鳳蘭的意思是他倆吃兩個燒餅,可已經買了,褚鳳蘭便笑著問:“我能吃倆?”
“那有什麼不能的。”張光慶完全忘記了剛剛崔老師一再囑托千萬彆人鳳蘭吃多的事。
兩人正吃著飯,魏梅花和張光茹才回來。
兩人騎了一輛自行車,張光茹要把她媽送回來才行。看見張光慶屋裡亮著燈呢,便小聲道:“不知道鳳蘭告狀了沒有,說好給她帶午飯的,結果咱們沒回來。”
魏梅花有點心虛,這要是沒懷孕,自己死活也不會說出給她帶飯,現在的情況不是不一樣嘛。都怪那幾個親戚,吃完飯一定要去逛逛商場,不由分說就拉著魏梅花去了。張光茹也在一旁慫恿著去,最後成功讓她媽給她買了一件春裝。
“你去說一聲。”魏梅花戳了張光茹一下。
“我不,我還要回家呢。”張光茹推上自行車就要走,可是還沒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來,自己的新衣服還在她媽手裡。
魏梅花就知道她會回頭,正等著呢。然後朝褚鳳蘭的房間呶呶嘴,“你去不去?”
“去!”張光茹隻能聽她媽的話,悄悄走到門口,敲了個門。
張光慶正拿著勺子添疙瘩湯呢,聽見聲音問:“誰啊。”
“我。”張光茹說,“我看看你們吃飯了沒有。”
“進來吧。”張光慶道。
張光茹推開門,也沒進去,就露了個臉,笑嘻嘻地看向褚鳳蘭:“正吃著呢?鳳蘭,你看,說好了給你帶飯的,可那些親戚不讓回來。”
褚鳳蘭笑了笑:“沒事,我中午吃了餅乾。”
“那就好那就好。”張光茹嘴上帶著笑,心裡免不了氣哼哼地直叫喚。尤其是看見自己弟弟那張拉得比太平洋還要長的臉,也不想多呆了,直接關了門,“那我走了啊。”
魏梅花在門口等著,就見張光茹走過來伸出手。
魏梅花趕緊把衣服還給張光茹,小聲問:“怎麼樣?”
“正吃飯呢。”張光茹氣哼哼道,“你是沒看見你兒子,就坐在一旁,丫頭似的,給他媳婦兒盛粥呢。”
“鳳蘭不是肚子大嗎?那麼大的肚子,怎麼自己盛?這事你也管!”魏梅花推搡了張光茹一下,“趕緊走吧,一會兒你爸爸回來了,看見你在家,又該說了。”
“我爸去哪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
“還能去哪裡,釣魚去了。”魏梅花恨恨道:“還不如和魚過呢,天天坐在那裡。也沒見釣上過什麼。”
說著話,張光茹就要走,張光慶卻從裡麵出來了。
他提著保溫桶,手裡拿著用過的碗筷,走到他媽身邊,問:“你找的親戚來的?”
魏梅花笑道:“光慶,你不知道,大家都說一定是大胖小子!”
“這也能看出來?真有你們的。”張光慶不滿意道,“我和鳳蘭反正都是想要女兒。你們不要重男輕女,都什麼年代了。生個女兒如果像鳳蘭,那多好啊。”
張光慶剛說完,張光茹立刻接了一句:“都說女兒像爸爸,萬一像你怎麼辦!”
張光慶瞧她一眼:“那也比像姑姑好。”
張光茹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姑姑就是她,她就是姑姑。
氣個半死,摔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