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滴墨。
她睜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黑雲壓頂的天穹。
符咒吟唱如遙遠低迷的歌謠,環繞四方。周身動彈不得,刺骨的痛意如針一樣,在她體內亂竄,順著七脈流動,讓她越來越痛……
緹嬰懵懵。
她發現自己被平放在一個空曠的類似祭台的地方。祭台疊滿了符紙,村落炊煙寥寥,符飛如枯蝶。
祭台下,跪滿了村民。他們像狂熱動物,也像信徒,用畏懼的眼神仰望台上幼女。
緹嬰動了動手腳,低頭望著自己被法器勒出紅痕的有些肉的小孩手腕……
周圍念咒聲不斷,是村民們的聲音。
天上悶雷轟一下。
第一滴雨落下,濺在緹嬰額上。
動一下,撕裂一樣的疼痛讓她尖叫——“啊!”
小女孩刺耳的尖叫聲沒有發出,因她的嘴也被布條堵住了。
而她一掙紮,下方跪著的村民念咒聲更密了:“快、快念。不可讓她掙脫,不可讓她說話得罪神靈!”
在念咒聲中,絲絲縷縷的鬼魂從天地間飄來,一個個趴在祭台附近,流著口水,眼饞地盯緊祭台上的小女孩。
在一些地方,有獻祭巫女的祭祀。
有很長一瞬間,緹嬰沒有認清這是現實還是噩夢。她好像回到了那個小時候住的村子裡,回到了自己的十歲……
她回到了自己的十歲。
她被困在“十方俱滅黥人咒”中。
這一定是世間最殘忍的道門禁咒了——召來方圓百裡有怨而不散的鬼魂,與被下咒的人結印,將鬼魂身上的所有仇恨、怨氣渡到這個活人身上。
從此以後,這些鬼魂日日夜夜與此活人捆綁,日日夜夜跟隨,日日夜夜糾纏。
此活人要清醒地在祭台上被鬼魂們一個個結印,十天十夜,此咒方成,自此迎來萬劫不複的餘生。
每個被下了十方俱滅黥人咒的人,都會被剝奪掉所有珍貴的,包括五官、聲音……不死也瘋。
而布下如此凶狠之咒,如此惡念怨氣由一人渡化……某方麵說,這竟然是一個帶著善念的咒術。
它獻祭一人,換得一個願望——一個美好十分的願望。
緹嬰痛得厲害,體內靈根一點點剝離,伴隨著“十方俱滅黥人咒”加之她身的寒氣……
還有那些鬼魂們麻木而陰森的臉,一個個向她撲來。
她大叫:“走開!走開!你們都走開!”
可是她的嘴被堵住,她發不出聲音。
茅簷土壁間,這些鬼魂讓她冷汗淋淋、眼前金星亂濺,她看著他們前仆後繼,進入自己的身體,剝掉自己識海中的靈根……
她好像回到了十歲那一年。
她重新躺在了祭台上,挨著那“十方俱滅黥人咒”……
恍惚痛苦之中,她聽到周圍念咒聲中,夾雜著人們虔誠急促的許願:
“願我們村子從此成為黃金台、美人鄉,男的升官發財,女的婚姻美滿,我們村子人傑地靈,財氣靈氣百年而不滅!”
“願小巫女死得痛快點,不要折磨她自己,也不要折磨我們了。”
“快、快,把道長給的符紙多貼一貼!”
緹嬰滿臉是水。
不知是淚、還是汗。
紛紛揚揚的黃色符紙從暗空後向她灑來,符咒帶著束縛之力困住她。
與鬼魂做交易。
可是代價是她。
是十歲的緹嬰。
那些鬼魂黑壓壓的,蝗蟲一樣向她身上撲來。她在極大的恐懼和痛苦中,分不清真假,弄不清緣由。
她大聲哭泣:
“師父!師父救我!我怎麼沒有離開那個村子,我怎麼還在那個黥人咒中?師父你不是已經救走我了嗎?”
“師父,小嬰會乖乖聽你的話,小嬰再不和你吵架再不任性了……救救我、救救我!”
天幕漆黑,雷電轟然。
十歲的小女孩怎麼也等不到救自己的人。
雨水泠泠,風聲嗚咽,戚惶間,緹嬰腦海中閃現一個清拔的、帶著風帽的背影,站在山霧中,烏衣卻染雪。
她隱約生出期盼。
幻夢儘頭,發不出聲音的小女孩在心裡喊:
“師兄、師兄!”
“救我——”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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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江雪禾打坐中,聽到微弱的抽泣聲。
他當即起身離開外間,繞過屏風,掀開帳子:“師妹?”
他單膝跪在榻上,見少女在被褥下哆嗦得厲害、呼吸艱難、滿頭是汗。生怕不好,他俯身探她額頭時,做噩夢的緹嬰突然抓住他手臂,如抱浮木一樣攀緊。
她發出泣音:“師兄……”
她弄混了自己的兩個噩夢,在睡夢中哭得快要斷魂:“你不是說要偏愛我嗎?”
江雪禾望著她滿是淚痕的臉頰,心臟如同被悶棍擊中,從來淡然的心神縮了一下。
風帽丟在榻邊——少年停頓很久。
燭火搖曳,驟然的寂靜,他慢慢俯身,是一個漫長而無聲的與男女之防的拉鋸。
他發絲落到她顫抖蜷縮的腕上:“怎麼偏愛你?”
“告訴我。”
青帳垂下,月在中天。
作者有話要說: 小嬰的兩個夢,一個是前世,一個是這一世她自己幼年經曆,都看得懂吧?
小嬰和師兄的千年輪回,其實是一個一直在雙向奔赴的千年,讓我們慢慢講圓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