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 夜殺抱住緹嬰,口上安慰她。
他心中有困惑,有短暫心軟。
他應該安撫這個眼圈發紅的少女,但是偏偏, 夜殺對如今情形, 並不是太清楚。
他心中有萬般猜測。
他並不是完全相信在識海中看到的記憶——若夜殺如此容易被打動, 他也枉為夜殺。
萬千念頭之下,夜殺低頭,輕輕打量眸中濕潤的緹嬰。
緹嬰卻是完全相信前師父給她寫的信的。
她也誤以為到了這一步, 小師兄總應該相信她。
於是他抱她, 她也倚著少年瘦削的肩膀, 小小聲:“師兄……”
夜殺忽然伸手, 捂住了她嘴。
緹嬰眨眼。
黑暗中, 少年清亮的眼睛對她彎了一下, 他做了一個“噓”的口型。緊接著, 緹嬰聽到了幾道氣息的靠近。
夜殺摟著緹嬰,捂住她口鼻, 他自己斂神, 帶著緹嬰, 一同聽那動靜——
那是他的幾個同門,在子夜時分的這個檔口,本應巡夜的他們,摸來了這個洞口。
夜殺和緹嬰聽到他們緊張的低語:“夜殺真的會對那個小姑娘下手吧?”
另一人答:“自然。你什麼時間見夜殺殺人手軟過?他就是人麵獸心……臉上笑得多無所謂, 心就有多狠。我們所有人裡,穀主最滿意的就是他了。”
再有一人不無嫉妒地說:“我聽說,穀主非常欣賞夜殺。隻待他完成了那個十四歲時我們都完成過的任務,穀主就會將秘法用到他身上。到時候, 夜殺就不僅有一身好靈根,靈骨靈脈,都會是最好的。”
他們酸酸道:“不過是會殺人罷了。我們也會。”
“那小姑娘一個人出現在冰天雪地中,身上必然有些奇異處。夜殺攔著我們,不讓我們知道。但是夜殺想殺那小姑娘,恐怕也不容易。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趁他們兩敗俱傷時,若有機會,我們聯手殺掉夜殺。”
黑暗中,緹嬰瞪大了眼睛。
她從前師父的信中得知斷生道不是什麼好地方,但是具體有多不好,信中前師父也是不知道的。
然而此時這個幻境中,小師兄那幾個同門磨刀霍霍,想偷襲殺了小師兄,緹嬰卻是聽得極真。
她一時心亂。
怎麼辦?她為了對付小師兄,為了對付小師兄的手段不被他察覺,她在山洞中布下了“祭靈陣”,小師兄此時靈力不斷減弱,打得過那幾人聯手嗎……
夜殺垂著眼,唇角噙一抹隨意的笑。
這樣的殺機,在他的經曆中,稀疏平常,不值一提。
當那些逼近山洞的人琢磨著如何動手時,洞中貼著山壁的夜殺,也在思考如何反殺。而就在夜殺沉思之時,一片冰涼的符籙,貼到了他額心。
夜殺一怔。
他低頭,看到緹嬰踮腳給他貼了一張符,同時也給她自己額上貼了一張。
緹嬰仰著臉對他眨眼暗示,一時比劃符紙,一時在兩人身上比劃。她雖不說話,卻靈動無比,一雙有點紅的烏靈靈眼睛,再加上額頭上貼著的那道符……
她過於可愛,萬般殺機逼近之時,夜殺反而笑了。
他一笑,她卻慌了。
緹嬰急急忙忙拉住夜殺,瞪他一眼,怕他的動靜吸引來外麵那些人。而在此時,緹嬰貼在二人額上的符紙奏效,一重青光閃過,二人的身形便不可見了。
那幾人摸黑屏息進入山洞之時,夜殺正被緹嬰拉著手,躡手躡腳地與那幾人擦肩而過,從洞中貓腰逃出。
夜殺側過臉,看緹嬰在雪夜中幾分慘然的臉,那道被風吹動的黃符。
青光啊……
那似乎是屬於他的氣息。
符是他畫的?
夜殺皺眉:我是真的失憶了?
可若是失憶了,眼前這些殺我的人,分明是斷生道的同伴,眼下我分明沒有經曆信中那些事。
可若不是失憶,又怎能解釋緹嬰對我的態度?她身上還有我畫的符……
夜殺困惑:我真的這般喜歡她?我怎可能對一個人如此掏心挖肺?連夜狼都得不到我的這份信任……
迷茫的夜殺保持著沉默,被緹嬰拉著逃出那個山洞。
那些同門不是好對付的,他們很快會發現被耍,很快會追來。
緹嬰自然也知道。
她拉著沉默是金的小師兄跑出去一段,符紙上的力量消失時,她也累得氣喘籲籲。
二人站在雪地上,夜殺見她又在不開心了:“哼,我是來殺妖獸的,乾嘛要和幻境中的人打?”
夜殺噗嗤笑。
夜殺故意問她:“那怎麼辦?”
緹嬰氣哼哼:“當然隻能繼續逃了!”
夜殺低頭,看著她握著自己的手。
女孩柔軟的手指貼著他,沒有防備。而在認識她之前,夜殺絕不會一直和人牽手。
可是怎麼辦呢?小緹嬰總是要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被雪絆一腳都要怪他不扶她,他若是不與她牽手,她便會一直悶著臉。而為了讓她配合,夜殺少不得要哄她。
世上怎會有這麼麻煩的小女孩。
夜殺心中這般想。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手腕輕轉。在緹嬰不解下,換夜殺反手托住了她的手。
他兩掌相貼,幫她暖一暖她冰涼的手。緹嬰仰望他,見他笑眯眯:“好啦,彆發脾氣了。快跑吧,不然我們被抓到了,都沒好果子吃。”
緹嬰不滿,又疑惑側頭看他。
咦,他不繼續裝安靜小美人啦?
飛雪中,夜殺彎腰,輕輕擦掉緹嬰睫毛上的雪。
他身上那活潑昂然的氣息不減,對她笑時,還是有幾分逗弄。不過他說的話,卻是漫不經心中,帶上了幾分認真:
“小緹嬰。”
緹嬰遲鈍:“……啊?”
夜殺彎著眼睛笑:“我其實還是不相信你的故事。不過你還沒來得及把所有故事講清楚。等你講完後,我再說相不相信你吧。
“雖然我不信,但是……讓我先試一試吧。”
他一點點收緊手心,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緹嬰心間一顫,在此時,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屬於現實中師兄才有的東西。
而這個少年便握著她的手,隨意地做了一個決定:“若我們逃出去後,你講完故事,我發現你在騙我。小緹嬰,到時候我會殺了你的。”
緹嬰一愣,然後氣壞了:“你又要殺我……啊。”
少年捏訣,颶風自腳下起。
他靈力被消減,卻仍強行運法,施展法術。緹嬰被風吹歪身子,夜殺瞬間伸手。
他將她抱離地麵,她的發帶勾住他手腕。緹嬰抱住他脖頸,慌慌地穩定身形,聽到少年在耳邊促狹地笑一聲。她忍不住低頭看他,對上他粲然雙眸。
夜殺語調卻沉靜:“……走!”
追殺者的氣息已到,二人再次遁地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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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通”出問題的,不隻這一處秘境。
白鹿野進入的秘境中,他與南鳶,也已廝殺數日。
這場比試,本來隻是救助傷員的比試。南鳶卻敏銳無比,她發現她的對手藏在暗處,她這幾日麵對的,都是傀儡。
南鳶發現真相時,她與白鹿野的交手,才真正開始。
白鹿野一直藏在暗處,操縱著木偶傀儡,與南鳶比試。當白鹿野第一次露出殺機時,南鳶意識到,對方不是要贏,而是要殺她。
南鳶卻依然冷靜。
她一一拆招,一一判斷白鹿野所在的方位。幾日以來,二人無聲地在暗處擦肩許多次,南鳶一次比一次難騙。
白鹿野在暗處觀察著南鳶。
他由起先的隨意,開始覺得這個少女並不簡單。
因她始終清冷,始終淡然。
發現被騙也不急,發現走錯路也不迷茫,發現對敵的人從活人變成了傀儡,她便拆開傀儡身上的線,順著線來追白鹿野。
白鹿野好幾次都差點被她追到。
連他這種習慣東躲西藏的人,藏在一條街的角落裡,看著南鳶走過,都不禁彎眸:“哎呀,好險。”
卻是他氣息一露的刹那,一柄長劍,便自街頭驟然出現,向他襲來。
白鹿野手忙腳亂,再次操縱傀儡木偶,替他來對付南鳶。
他腳下走幾步,陣法將他位置再次轉移。他回身時,白袍染霜,看到了街儘頭那破開重重迷障、向他試探而來的少女。
白衣少女裙裾如羽,她飛縱到半空時,蒙眼的布帶在日光下發出濛濛的柔光。布條與發帶相纏,日光落在南鳶的瓊鼻、秀唇上。
她身上有一種神佛莫辨的聖美。
這種聖潔,讓白鹿野多看了蒙眼少女一眼。
在南鳶追到郊外時,天昏地暗,所有傀儡線頭都被她斬斷,天地間,她終於聽到了那與她交手數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年聲音——
“聽聞巫神宮的天命術一絕,南姑娘既然姓南,又蒙著雙眼,想必與巫神宮有些關聯。不妨告訴姑娘,你即使在這裡追得我,出了這裡,依然有人要殺你。
“不知姑娘與大天官是什麼關係?我倒是和大天官有些仇,或許我們可以聯手?”
南鳶不為所動。
她祭出劍,運起術法。果然,那少年開口之時,天地間的殺機再至,幾個人形傀儡向她襲擊。
南鳶不緊不慢,繼續對付這些暗殺。對方總有圖窮匕見之時,南鳶從不缺耐心。
而白鹿野藏在一用古樹做陣眼的藏身陣中,收了臉上不在意的神色,認真地端詳著南鳶。
他看著這眼上蒙布的少女,眸色晦暗。
他是希望巫神宮受些挫折,出些亂子的。
他的出生是一場他人渡劫的算計,自出生起,就被父族無視,被母族追殺。他可以理解母族的怨氣——被算計著生下一個無用的孩子,那位也是響當當的人物,豈甘心放他活著。
巫神宮的天命,到底是什麼呢?
正因為大天官用了天命術,幫白掌教推算出渡劫的方式,才導致白鹿野的出生,造成白鹿野的衰運纏身。這一世中,除了師父與師妹,白鹿野沒有得到過什麼善意。
玉京門亂起來很好,巫神宮亂起來,同樣好……
傀儡線再次被斬斷,反噬讓白鹿野靈氣不平,他卻咬著牙,再次祭出自己的手段。
新的傀儡迎戰南鳶時,帶著白鹿野玩味的笑聲:“南姑娘何不摘下布條,直接用天命術對付我呢?
“巫神宮,不是最喜歡用天命來左右他人嗎?”
南鳶捏訣掐咒,一心應對敵人。針對敵人的挑釁,她始終淡然。然而當對方提到天命術時,蒙眼的白色布條下,南鳶的眼睛動了動。
白鹿野操縱絲線:“天命對你們來說,算什麼呢?操縱他人命運的絲線?左右他人一生的天神?將人視作棋子,隨意塗抹的玩具?
“高高在上的天官與神女,是不是覺得天命,代表著一切呢?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看到自己的命運時,是什麼反應。”
牽連傀儡的絲線驟然繃緊,殺機再現。
天地間,白鹿野第一次聽到南鳶清清冷冷的聲音:
“天命,僅僅是天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