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嬰正想反駁,卻突然想到林青陽信中關於夜殺的故事。
她怔怔然。
是了。
夜殺擁有無比好的天資,靈根,機緣。他卻倒在下雨的山廟中,被前師父撿到,幾乎快要死了。
緹嬰陷入茫亂中,聽到江雪禾柔聲:“無論你如何,你本事厲害也罷,不厲害也罷,我與你二師兄、師父,都不會嫌棄你。你不和旁人比來比去,那麼差一點的天賦,頂多是比彆人花的時間久一些,路走得慢一些。
“你好出風頭,又機敏可愛。你一路走來,酸與實力數倍於我們,你卻仍然不缺勇氣,不缺法子。小嬰,修行一路,路阻且長,多少天之驕子夭折於半途,不到最後一刻,不應當放棄。”
緹嬰反駁:“可是彆人都比我厲害的話,我看著很生氣啊!”
江雪禾:“這種問題,不隻是你,師兄也會遇到啊。你總不能因為旁人比你厲害,便隻坐在一旁哭泣,動也不動了吧?”
緹嬰:“我才沒有隻會哭!”
江雪禾:“很多人會陪著你的……”
緹嬰:“誰啊?”
江雪禾舉例:“比如你前師父,你二師兄。玉京門會有很多同門,花時,陳子春……”
緹嬰偏著臉,臉頰抵在他肩頭。
她眼睛輕輕眨動,好想問:沒有你嗎?
——你不陪我嗎?
想到師兄說他會離開,緹嬰突然說不出的難過,便不吭氣。江雪禾試圖引著她開口:“小嬰,你喜歡修煉嗎?”
緹嬰怔一怔。
她想很久,慢慢小聲:“喜歡的吧……隻要不讓我看到鬼,我都不討厭。”
她轉而:“我知道了,你要我努力,要我勤能補拙。可我也不懶惰嘛。”
江雪禾莞爾:“人生路很長,其實我對你沒有那麼高的期許。你自己也許給自己設定了很高的要求……但是,一步步走,不要著急。”
緹嬰眼睛眨一眨。
緹嬰懨懨的不吭氣。
她聽江雪禾與她講道理:“我知道你一直很生氣沈長老與我的關係,不開心沈長老對我的關注。但是小嬰,這種關注,隻是單方麵的。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雙向的,不好嫉妒的。哪怕我真的在乎沈長老一些,你也是不好發火的。”
緹嬰一聽就炸,就要從他身上跳走:“我不管!你不許!”
“好好好,”江雪禾怕她摔下去,又見幾句話不可能讓她聽進去,便隻好先暫時按下,“我絕不與沈長老私下說什麼。”
身上的緹嬰不鬨了,重新抱住他脖頸。
江雪禾才繼續嘗試:“人與人的機緣不好嫉妒。沈長老喜歡誰,由不得你我。但是小嬰,你也有自己的緣分啊。”
緹嬰聲音悶悶的:“我有什麼緣分啊?”
離家出走的緣分?天賦極差的緣分?被幻境弄傷的緣分?
江雪禾:“師兄疼愛你。”
緹嬰愣住。
她趴在他身上,聽他徐徐說很多大道理。有些大道理她不是不懂,隻是聽來就浮躁,聽著便想捂耳朵。她此時聽江雪禾講道理也很煩,心中的怨氣並不能因為他幾句話而消失。
緹嬰安靜了很久,迷惘了很久,又心臟跳得淩亂很久。
緹嬰的臉埋在師兄頸間,即使隔著紗,她也聞到很清的雪香。
睫毛上那滴雪融化,讓她看江雪禾的目光失焦,眼中噙了水一般:“那你對我的期許是什麼?”
江雪禾抬頭,看著滿空浩瀚如銀河的飛雪。
他與師妹置身其中,何其渺小。
雪落無聲。
天地大寂。
忽有雷聲自天邊響起,來自幻境外的靈氣波動,導致了天地異象。
江雪禾感應到波動,向雷光閃耀的漆黑天幕看去。
江雪禾眼睛望著雷光與雪色,看兩重不同的光華在爭鬥。
寒寂天雪下,少年說得很慢,卻一字一句:“我期待你,度過完美的一生。”
緹嬰的氣音柔軟地貼著他的耳,像很迷離美好的夢境:“……你為難我。”
……連她都知道,沒有人的一生會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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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鳴劇烈。
幻境終不能抵抗雷光。
天邊雷光向二人刺來。
江雪禾瞬間翻身,將緹嬰摟抱入懷,嚴密擋住劈來的雷光。
“天目通”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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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通”在幾方心思各異的強者共同施法下,終於破了。
幾重不同靈力作用,陳長老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就此毀掉,心頭滴血。可他並沒有時間心疼自己的作品——
“天目通”炸裂,身在其中秘境的弟子們紛紛被擠出來。
無論他們在秘境中正遭遇什麼,此時突然被排擠出來,勢必受到些傷。
刹那間,半空中弟子們如雨點般向下摔落,大部分慌張無比:“救、救命——”
幾位施法的長老一對視,張開結界,去接應各自弟子。
在一團混亂中,白鹿野與南鳶亦被雷電裹挾而出,砸到地上。
這二人本事卻都不小。
在雷劈來的時候,南鳶終於追到了白鹿野的蹤跡。她再不耐煩與他玩什麼傀儡遊戲,雷電劈下來,她也緊緊扣住這個少年不放。
從“天目通”落到現實,地麵砸出巨坑。
灰塵飛揚,南鳶扣著白鹿野的手腕不鬆。
白鹿野被灰塵與雷電擊得有些狼狽,但一團混亂中,他側過頭,看到了不遠處那正在施法護弟子的眾人。
他在其中看到了玉京門的人,也看到了巫神宮的人。
他心神些許混亂,仍想著“天目通”中,為敵的少女口中的“天命”之說。
他眸子波光詭譎閃爍。
而在這一刹那間,因為靈氣波動過大,南鳶眼睛上蒙著的布條,散了。
布條向下墜落,南鳶一瞬間感覺到光亮。
她脫口而出:“閉目!”
但是白鹿野側過頭,含著笑,帶幾分挑釁,向她看來。
南鳶掐訣。
狂風大作。
掉落的素白布條從南鳶眼睛上向下擦去,狂風之下,布條被改變方向,蒙向白鹿野的眼睛。
白鹿野怔了一怔,好像沒有來得及反應。但是微涼的袖子下,他捏著的斷了的絲線撥了撥。
垂向他的風偏離了一些。
兩個少年手腕緊扣,飄飛的雪白布條,自少女的眼睛,蒙向少年的眼睛。
這隻是為了避免雙目對視,窺探命運。
然而偏離的風向,讓布條蒙住白鹿野眼睛的刹那之前,南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這個與她敵對了數日的少年。
他一身雪白,發帶泛青。吹亂的烏發貼著臉,落幾縷沾著朱紅的、翹起的含笑唇角。
短暫的一瞬間,白鹿野眼睛被布條蒙上之前,也看到了南鳶的眼睛——
清潤,幽靜,如波瀾不驚的春池。
春池因詫異而波動,她眉目不適應光亮,迷亂地向上揚起,眼睛些微泛紅,春波粼粼流連,流向他。
白色布條蒙住白鹿野的眼睛,南鳶似退縮,握著他的手指顫一下,想向後躲。
偏偏白鹿野上半身朝前,白色布條蒙住雙目,南鳶隻看到他高挺的鼻梁,雪白的肌膚,聽到他的帶著壞笑的高聲驚呼:
“南姑娘?你能窺得天命?莫非你師傳巫神宮?”
他的大聲叫嚷,讓那邊救援弟子的巫神宮的人,齊齊看來。
南鳶被他攥著手心,目不轉睛地看著布條遮掩少年眼睛。
因為白鹿野亂說話而引起的混亂開始向南鳶波動,許多人看來,巫神宮的人開始坐立不安。而南鳶隻是看著麵前的少年——
她漂亮的無波的眼中,在布條蒙住少年的前一息,隻因隨意一瞥,便窺探到了命運。
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生來便因刻在骨血中的天賦,而對他人的命運一眼定睛。
她父親曾因窺探到自己的天命而終日惶惶,因過於畏懼,而選擇將女兒掐死。
父親年幼的女兒沒有被殺死,因為有人心軟,救了她。南鳶從不知道人窺探到天命,為何如此恐懼。但是此時此刻,她明白了父親看到天命時的恐懼。
知曉天命的人,終將被困於天命,死於天命。
南鴻從剛出生的南鳶眼睛裡看到了巫神宮的滅門。
南鳶從白鹿野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死局——
她看到了天地大紅,喜綢密布。穿著嫁衣的南鳶,與同樣身著婚服的白鹿野,死在密布叢林深處。
她腰腹間有斷斷續續的傀儡絲線,絲線的另一頭,捏在白鹿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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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鳶靜靜地看著。
她平靜地看著天命,看著死局。
白布蒙上白鹿野眼睛的時候,她望著他唇角的笑,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未來會與自己成親、並殺掉自己的人。
她淡然地看著命運降臨。
她終將麵對與曾經的父親一樣的局麵,但她並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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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與緹嬰同樣自“天目通”中落到了現實中。
江雪禾抱著緹嬰,沒有讓緹嬰受傷。
他們回來,卻也沒什麼人過來過問。
眾人更關心的是,是那一方的南鳶,是巫神宮可能流落在外的血脈。巫神宮的大天官麵色鐵青,卻不得不擠出笑,麵對眾人的猜忌和疑問。
南鴻咬著牙關,一刻間惱怒萬分:白鹿野叫破南鳶身份,他就不好在眾目睽睽之下,殺女兒了。
他要如何解決南鳶這個難題?
落地後,江雪禾放開拉著緹嬰的手。
他做著師兄該做的事,指尖後退,回避與緹嬰的靠近。
但是,眼前一亮,江雪禾不禁抬眸。
緹嬰掀開了他的風帽,鑽入他的風帽中。
四目相對,江雪禾袖中手慢慢攢緊,讓自己呼吸不亂。
灰白的風帽紗幔落下,緹嬰躲入他懷中,似下定決心一般,問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
“我、我不是很想要二師兄,我想要、想要……”
她磕磕絆絆,因為自己的矯情扭捏而說不出口,又因自己說不出口,而雙頰染紅,耷拉著眉眼,十分不愉快。她眨著眼瞪大眼,希冀聰明的師兄讀懂自己的心。
江雪禾看著她欲言又止、亮得過分的眼睛。
在靜謐中,江雪禾緩緩俯身。
雪香拂來,緹嬰後退一步。
垂著眼的師兄不在意。他動作慢而雅,不在意她的退縮。
江雪禾俯著臉,緹嬰看到他唇瓣淺紅,低垂的眼睛因一點傷而豔麗,不禁覺得口乾。
她慌亂之下,見他忽而長睫上掀,卷簾流光,與她距離寸息之間。少年師兄那會勾魂的眼睛又黑又靜,好像會慢悠悠地織出一張網,攏住人。
緹嬰心臟發抖。
他聲音喑啞而輕柔,溫溫和和,誘惑著誰:“你想要什麼?說出來,我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