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又淡然道:“或者,隨便殺一個人,放到我身邊,我依然可以試一試。”
他看這些人目色閃爍得更厲害,卻誰也不敢應話。
江雪禾心中一哂。
玉京門是“名門正派”,他們又無法確定自己和青木君的關係。在此關頭,他們不好做出任何有損名譽的事——
在那天搶掌教之位的醜聞後,玉京門要想法子挽回仙門的聲譽的。
沈行川必然要當掌教。
但怎麼當得漂亮些,還要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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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掌事與長老在江雪禾這裡沒有問出更多的東西。
他們不好放江雪禾離開,也不好繼續囚禁江雪禾。他們最終道:“我們把這些事向沈長老彙報。師弟你受了傷,先在這裡養幾日。”
那天黃泉峰的無支穢差點出來,沈行川壓下幾位大長老後,便趕去黃泉峰重新封印無支穢。
沈玉舒配合他。
沈行川此時身在黃泉峰,暫時沒空處理門內事務,是以長老們和管事們才這樣說。
而其他幾家門派——也死賴在玉京門不走,要沈行川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些事,他們當然不會告訴江雪禾了。
江雪禾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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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走後,此地空寂下來,江雪禾才輕輕地吐了口氣。
與這些人你來我往地試探,花費了他不少精力。幸好他被這些人猜測是青木君轉世,他們才不好做得過分。
但至少,今晚,他們不會去而複返了。
青木君轉世?
江雪禾也很驚訝。
並且江雪禾隱隱覺得,事情不是那樣的。
不過……是不是青木君,是不是仙人轉世,那都是以後的事。
江雪禾此時,還有旁的事要做。
他慢慢將心神投入識海,看到了識海四方有陣,被那些長老封住了一些靈脈。玉京門的人客客氣氣地請江雪禾留在此處,江雪禾很確定,隻要自己的身體走出洞穴,便會遇到他們,會再一次被請回來。
然而他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江雪禾慢慢施展法術,破解那困住自己的手段。
手腳上的枷鎖不鬆,但緩緩的,一縷神魂在他全力施法下,從識海中鑽空子逃了出來,躲過那幾道壓製力量的尋找。
神魂懸於半空,回頭看向那沉坐的閉目少年。
神魂不在意地掉頭,向洞天外飛去。他如同一縷青煙,在黑夜中散漫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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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白鹿野絕對想不到,自己一個試圖顛覆玉京門的人,會在玉京門的危急關頭,成為讓玉京門信賴的人。
玉京門的掌事和長老們要麼去巴結沈行川,要麼去審問身有蹊蹺的人,要麼去和那些強留下來的其他門派的人交涉。他們把昏迷不醒的緹嬰交給了白鹿野,認為白鹿野可以照顧緹嬰。
白鹿野一言難儘。
……但他真的可以照顧緹嬰。
白鹿野隻好長歎口氣,收了自己的狼子野心,想先讓緹嬰蘇醒。
但是緹嬰這一次受傷,恐怕真的很重。
白鹿野檢查她身體後,暗恨不已,焦慮萬分。那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小師妹靈力耗損得這麼厲害,他試圖助她,都沒辦法。
白鹿野手足無措。
當年師父帶回緹嬰後,白鹿野就知道小師妹不適合修行。
小師妹的傷在靈根,在那永遠不可能補好的地方。甚至她不需要多麼天縱奇才,隻要有和尋常人差不多的靈根靈脈,小師妹的修行路都不會這麼痛苦。
這些年,白鹿野在追殺中,走過很多地方。他未嘗沒有想過剝奪他人靈根,幫小師妹補好靈根。
但是這種手段,隻有已經消亡的斷生道有。
而且這種手段為人不齒,若得來的靈根與小師妹不匹配,反而會害了小師妹,會成為小師妹修行路上的阻礙、心魔。
千算萬算,仍然不知道該怎麼幫緹嬰。
此時此夜,緹嬰已經昏迷不醒數日,稍有神智,她都痛苦得在夢中落淚。白鹿野除了喂她一些藥,幫她輸送一點聊勝於無的靈力,沒有彆的法子。
且因為輸送靈力太多,白鹿野的衰運難以控製……他們居住的地方,短短兩天,被雷劈了三次。
白鹿野隻好停手。
那趕過來的木訥少年陳子春也勸他休息,還樂觀無比:“小嬰一定能好起來的。而且,大家不是說江師兄是青木君轉世嗎?隻要大家弄清楚這件事,江師兄出來了,他就會幫小嬰養好傷的。”
白鹿野淡淡看他一眼。
白鹿野疲憊無比,他無話可說,還是被陳子春扶出去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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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了,屋中空了。
一縷神魂,在空地上現出了身形。
現身需要消耗很多靈力,但是對於江雪禾來說,這些靈力並不重要。
他原本隻打算看一眼,但不小心在屋外偷聽了白鹿野和陳子春的話。江雪禾放心不下,想知道緹嬰如今情形到底如何,便在他們離開後進了屋。
神魂幻化出來的人形,周身籠著一層瑩白的光。
這份柔潤的神魂之光,擋住了江雪禾本身的枯槁痕跡。這讓他此時看起來,清雅、明亮、柔和、淡泊。
很難看到平日的一身傷痕。
江雪禾站在帳外,稍微施法,將氣凝於掌心,可以碰觸到實物帳子。
他掀開帳子,俯身看帳中沉睡的人。
他俯眼看她時,心定在了她身上。
睡在被褥中的少女嬌小、羸弱、唇瓣毫無血色,麵頰又被燒得緋紅豔麗,沾著麵頰的發絲汗濕,閉著的卷睫,也沾著許多水霧。
她蹙著眉,似忍著極大痛苦,一直在微微發抖。她口中呢喃不住,皆是一些混沌的夢話。
“什麼?”江雪禾貼耳湊過去。
她呢喃著:“師兄……”
江雪禾目光幽靜。
他低頭看著她,心間迷亂又迷惘,他的一顆心即將動搖時,冷不丁,看到了她露出被褥的一截手腕。
她手中抓著一個玉佩,臉貼著那玉佩。
那能帶給她安全的物件……不是江雪禾的。可能是白露野或者陳子春的吧。
江雪禾怔怔僵坐。
他半晌輕聲:“你要的師兄,到底是我,還是彆人?”
他問:“是誰都可以嗎?”
可一縷神魂的話,睡夢中的緹嬰又怎可能聽得到?而且……她如今看起來這樣慘淡,情形這樣不好。
江雪禾望半晌。
他到底不忍苛責,到底因自己對妹妹的一腔照顧心過了度,而緩緩俯身,用靈力輕輕撫慰她。
江雪禾聲音低啞:“彆擔心。讓師兄想想法子。”
他思索著,該如何與白鹿野交流,提醒白鹿野多照顧照顧緹嬰。緹嬰靈根有損,她很痛的……她這麼痛,白鹿野怎能不留下陪她?
江雪禾用自己的靈力一點點幫緹嬰療傷,又試圖哺給她靈力,幫她補一補枯竭的靈池。
也許是真的有效,她麵頰上的不正常的嫣紅色消退了些。然而緋紅褪去後,她臉色便蒼白無比,看著更加纖弱可憐,讓江雪禾忍不住給她輸送更多的靈力。
神魂漸漸開始黯下。
江雪禾知道不能再繼續了,再繼續下去,這縷魂的力量就要被他用完,他本體也會受到反噬……那些長老和管事日日監督他的識海,會發現他的蹤跡的。
江雪禾輕聲:“小嬰,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好不好?”
時間差不多了。
他起身便打算重新化為煙塵離去。
軟褥間的女孩,就在這時睜開了眼。
她聲音很軟很輕,弱小無比:“師兄……”
那聲音好輕。
江雪禾卻聽見了。
他轉身俯肩,看向眼神迷糊的小姑娘。
她額上儘是冷汗,唇被她咬得出了血。他想為她擦一擦,卻因為不能動用過多靈力,而無能為力。
他隻是俯眼看她。
緹嬰目光迷離地看著他。
賬內又暖又涼。
帳子被風卷起一角飛揚,緹嬰恍惚地看著少年師兄。
他周身的清潤螢光本是神魂的痕跡,本代表著這不是他的本尊。但緹嬰沉睡在自己的夢中,弄混了一切。
她誤以為她是那個站在一山墳墓前的魔女緹嬰,而師兄從後摟抱著她,四方流螢飛舞。
緹嬰眼中的水光,徐徐凝聚。
江雪禾一愣後,身子俯得更低。
他不想耗損靈力,神魂便碰不到她。他隻好貼著她眼皮,輕輕吹了一吹,試圖吹散她眼中的水光。
他柔聲哄:“彆哭。”
緹嬰渾渾噩噩:“你彆走。”
她與夢中的魔女緹嬰感同身受,她心臟一抽一抽的痛。眾叛親離後,她其實很舍不得那唯一主動找她、試圖帶她回家的少年師兄。
夢中的魔女懂事地想要放手。
任性的緹嬰,卻一目不錯地看著師兄,想要他為她留下。
緹嬰受傷好重,少年的氣息拂在她眼睫上,她哽咽:“我想要、想要……”
江雪禾目光晃一下。
他懂,慢條斯理:“你想要被人伺候,我知道。”
他沉默一下,不知是該分辨照顧與伺候的區彆,還是說自己可以。
而正是他這一遲疑,粉腮貼著軟枕的女孩抽抽搭搭地搖頭,直說不是。
她糊裡糊塗,在夢與現實的短暫交接時,說不清自己的害怕與惆悵。
可是有一點很明確——
緹嬰哽咽:“我想要你。”
江雪禾倏地抬頭,向她看來。
這個小姑娘,依然睡得迷糊,痛得難受,話也說不清,人也不清醒。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隻是費力地張開手臂,想留住江雪禾。
她來摟他脖頸:“師兄……”
手落空了。
她的手根本碰不到神魂,從那道影子上穿了過去。
緹嬰呆呆地看著。
她沒有再落淚,眼神卻空空的,沉沉地。她蒼白纖弱,一點表情都沒有,卻讓江雪禾心臟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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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帳纏纏。
江雪禾緩緩俯下,發絲落到她麵上。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緹嬰仰著臉,盯著他烏黑如墨玉的漂亮瞳子。
他動用了靈力,好讓緹嬰能夠碰觸到他。大量的靈力耗損無所謂,這道神魂散在這裡也沒關係,他隻是不想看她傷心。
江雪禾長睫垂下,柔柔低聲:“想碰我?”
沉默間,神魂凝結而出的少年身體秀美而妖冶,不類凡人,緹嬰朝後瑟縮地退了一下。
江雪禾以為她怕了,微微起身,結果緹嬰頓一下後,仰身。
她張臂,用力地抱住他脖頸。她怕再碰不到師兄,忍不住醞釀力氣,將師兄拖入帳中,拽入自己眼睛口鼻能碰到的地方。
江雪禾被拉倒在了她身上。
少女聲音細細地反駁:“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