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的神魂停了下來。
很淡,但到底是能讓她看見的。
她一目不錯地看著他。
他向她伸手:“要不要我?”
緹嬰實在生氣,又實在畏懼他走後,鬼怪來擾。未知恐懼讓她不得不低頭,她此時覺得江雪禾是世間門第一大惡人,可她不得不向惡人低頭。
緹嬰不甘不願地將手放到他手中:“修煉就修煉,我本來就喜歡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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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識海是個大篩子,再有江雪禾的幫助,靈力也不可能真正固住。但是修煉起來,總是聊勝於無。
且江雪禾監督緹嬰時,與平日的溫文爾雅不同。他在此時格外冷漠,緹嬰幾次嚷痛,他也閉目打坐,當做不知。
若是沒有人疼,那不停說痛,便也沒了意義。
緹嬰心中生氣,又不甘心被他小看,便鼓著一口氣,忍著識海中的痛,艱難地修煉。
她心中未嘗沒有一種賭氣的報複——
等我痛死了,他就開心了。
但她當然是不可能痛死的。
還從沒有人因為識海中的痛,活生生把自己痛死的。而且修煉之後,緹嬰的氣息穩下來,麵容紅潤很多,不再那麼虛弱。
她仍不停,一片雪落入她識海,打斷了她:“好了,今夜就到這裡吧。”
緹嬰不理他,那人直接出手乾涉,讓帳中的少女睜開了眼。
江雪禾問:“痛意有沒有緩和?”
緹嬰依舊不想理他。
江雪禾看她麵色半晌,說:“看起來無法根治。你莫怕,過兩日待我出來了,幫你想法子。”
緹嬰連忙:“你出來了我也不見你!我討厭你!”
江雪禾眼睫一顫。
他忽然轉移了話題:“你生辰是哪日?”
緹嬰眼珠動一下,忍不住偏向他。
江雪禾若有所思:“應該沒幾日了吧。十五及笄……你便是大人了。”
緹嬰眨巴著眼。
江雪禾忍笑。
他裝作看不懂她眼神的期盼,說了這句話,便收了話。
緹嬰等不住了,不高興地開口:“我告訴過你生辰的……你怎能記不住?我不喜歡你了。”
她轉身背對他,江雪禾的氣息從後貼來,帶一絲笑:“是半月後,對不對?”
他記得。
緹嬰便歡喜,仰頭看來。
當真是個孩子,喜怒形於色。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抬起眼看他,眼珠明亮,江雪禾的心便隨之軟下。
緹嬰擁有小女孩的矜持,雖然麵頰緋紅,卻忽而扭捏:“前師父沒給我過過生辰的。”
江雪禾慢悠悠:“原來如此。那麼……”
緹嬰打斷:“但是話本中,女孩子都會過生辰。而且好多人會祝福……話本中的女孩子,都是千寵萬愛,好多人幫她過生辰的。”
她眨巴著眼睛暗示江雪禾。
江雪禾心中,再次忍不住莞爾。
他麵上卻是平靜無比。
在她開始瞪他時,他才俯身,抱住了這個想要鬨脾氣的女孩兒:“自然,我們小嬰也是千寵萬愛的。”
緹嬰:“那我會有禮物哦?”
江雪禾:“嗯。”
緹嬰:“那你要送我什麼啊?”
江雪禾一怔。
他沒弄明白她的意思,便一時間門沒開口。他不開口,緹嬰卻迫不及待:“師兄,我給你列個單子吧。”
江雪禾:“……”
緹嬰:“我要的東西有點多……”
她要找筆找紙,翻身下床時,一眼看到黑黝黝的室內,又生怕哪來冒出來一隻鬼,嚇得縮回帳子,拽住江雪禾的衣袖。
她聲音軟乎乎:“好心哥哥一定會陪我去找筆找紙的,對不對?”
她這般甜,又一徑扯他衣袖,江雪禾怎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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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江雪禾收獲了緹嬰一單子的禮物要求。
她獅子大開口,貪婪萬分,絲毫不覺得管人要禮物,是為難人。
江雪禾看到她的一長串單子,略微頭疼:他到哪裡給她買那麼多禮物去?他此時,連下山的自由都沒有。
……得想法子儘快出去了。
與此同時,緹嬰要他躺下抱她,哄她睡覺。
江雪禾:“小嬰,男女有彆。”
緹嬰懵然:“可你隻是一道神魂啊。”
江雪禾怔。
他問:“若是我本人,你便不會這樣了,是麼?”
緹嬰很嚴肅:“是的。”
她心裡吐舌頭:才怪。
但是先把師兄糊弄過去吧。
她師兄不知在想什麼,麵上淡淡,情緒冷然。她一無所知,他已經躺下,將她擁在懷中,哄著她睡。
而他的懷抱,果然如她一直奢望的那樣,讓她喜歡。埋於他懷中,聞著他身上的氣息,她安然無比。
她很快困了。
她趁自己還有意識,掙紮著想睜眼:“我還有玉京門的事和你說,玉京門的青木君……”
她很惶然,不敢說下去。
她很怕那據說已經成仙的人能夠窺探到一切,因她的一些秘密而殺害自己……
江雪禾好像聽明白了。
他伸手捂住她眼,道:“待我本人出來了,你再告訴我。”
他的一道神魂,承受不了太多力量。但是他本人可以。
緹嬰放下了心。
緹嬰打個哈欠。
呼吸噴拂在他手背上,他手指碰到她臉上一點淺白絨毛。
江雪禾柔聲:“困了就睡吧。”
緹嬰努力:“我還有一件事要囑咐你……”
江雪禾發現自己又忍不住想笑了。
他俯下身,在她閉目之時,貼近她氣息。他感受著她的呼吸,聲音更柔:“什麼囑咐?”
緹嬰:“明日你不要來了。”
江雪禾頓一下,聲音變淡:“自然不來。”
緹嬰:“……後日再來。”
江雪禾一怔,困惑。
他斟酌半晌,道:“你若不告訴彆人,我便來。”
緹嬰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他的話,她整個人埋入枕褥間門,眼睛困得徹底睜不開,口上念念有詞:“大後日不要來了……大、大後日再來。”
江雪禾:“……”
緹嬰嘀咕:“大大大後日不要來了,大大大大後日再來。”
江雪禾僵片刻,看著她數數,他漸漸猜出她的天真想法——不讓他來,自然是為了讓彆人來。
他確實是她喜歡的一個哥哥。
但是她喜歡的哥哥,不隻他一個。
江雪禾心中驚濤翻湧,冰涼與灼熱混於一處,讓他很久發不出聲。
許久許久,在緹嬰已經陷入睡夢中,江雪禾才俯下眼,輕輕應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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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白鹿野早早來叫緹嬰起床。
她自醒來,他便充當著煩人精的角色。
緹嬰懨懨地趴在榻上,尚且困頓,見白鹿野在她屋中走一圈。
白鹿野忽而站到她麵前,俯身抬起她的臉,觀察她剛醒來而有點腫的小臉。
唇紅齒白,麵頰粉紅,烏發蓬蓬。她的生機在一點點恢複。
白鹿野若有所思:“隻是一夜,你就好像吃了十全大補丸。莫非你有什麼奇緣,不與師兄分享一下嗎?”
緹嬰推開他托著自己臉頰的手。
她雖然仍然困,卻十分得意:“我當然很厲害啦。”
白鹿野:“靠你自己?”
緹嬰:“哼哼。”
白鹿野彎眸,他忽然張開手,攤到緹嬰麵前。
他手掌上有兩根斷了的絲線,絲線冰冰涼涼,沾了一些水:“這是什麼?”
緹嬰一下子清醒過來。
這水……是江雪禾神魂最後消融剩下的雪嗎?
緹嬰呆片刻。
她心中莫名有些不想與他人分享的古怪甜蜜,這種微妙感,讓她躲開白鹿野的凝視:“定然是我的眼淚了。”
白鹿野挑眉。
白鹿野稀奇:“你這麼沒心沒肺,夜裡還哭了?”
緹嬰伶牙俐齒:“我怎麼不能哭啦?我經過那麼多慘的事,我現在還受傷了,一直很痛……我做夢哭不正常嗎?”
她這樣一說,白鹿野便心神一軟,不好問下去。
白鹿野俯身:“好啦……”
緹嬰嘀咕:“何況,我還夢見我爹娘了呢。”
白鹿野怔住。
白鹿野目光閃爍,語氣淡涼:“小嬰,你從來不夢你爹娘的。”
那些宛如噩夢的過去,前師父和他刻意遮掩,讓緹嬰遺忘。按說,緹嬰應當不會夢到的。
難道……這裡有什麼契機,在故意勾起緹嬰痛苦的幼年?
緹嬰看他想多了,便認真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是、是……夢裡的爹爹,沒有傷害我,很疼我的。”
白鹿野便撩袍入座,好奇地聽她夢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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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
少年師兄撫著她的背,緹嬰半睡半醒間門,小聲嘀咕:“……爹爹。”
師兄手停頓了半天。
緹嬰:“爹爹,你不要我了嗎?”
她聲音惶然恐懼,帶些顫音與哽咽。似乎她埋於心間門的一些過往故事,在此時牽動出來。她扣著他衣領舍不得鬆開,手指顫抖,從他懷中露出的一點麵頰,宛如白雪。
江雪禾沉寂很久。
少女睫毛上沾上水霧,顫顫地來抓他的手。
他任由她勾住他手指。
帷帳紛飛,冰雪飛揚,少年身影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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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歡歡喜喜地和白鹿野說:“夢裡的爹爹,自然是假的啦……但是他說要我呢。”
白鹿野聽她沒什麼事,且她一副少女懷春的甜蜜模樣讓他覺得古怪。
白鹿野一巴掌揮下去:“什麼亂七八糟的,估計被下了降頭。起床,我給你驅驅邪!”
緹嬰被打得“嗷”出一聲,憤憤不平地跳起來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