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重新上路。
夜間霧濃如煙, 依然是八個轎夫抬轎,搖搖晃晃地行在雨後的山道上。
緹嬰坐於轎中,江雪禾按照他原來的計劃, 遠遠綴在後方,隻與轎中的新娘留了一道傳音符, 方便二人隨時溝通妖物情況。
但是緹嬰自然與先前的那位假新娘不同。
先前那位假新娘, 其實也是修士, 隻是修為尚淺。柳家央各路修士幫忙降妖,自然遠道而來許多曆練的修士能人。正是那位假新娘修為不深,才可扮作假新娘, 蒙蔽妖物的嗅覺。
江雪禾隻給了那假新娘一道傳音符, 說若是出事, 他自會來救他們。
而緹嬰雖然必然比那位假新娘修為要高, 但江雪禾總是對她更加放心不下。
他此前不知道她會下山, 沒有給她準備一些保命庇護符籙與靈器。此時她來了,時間來不及, 江雪禾隻來得及給她畫了幾道符,塞入她懷中,叮囑她當心雲雲。
這小姑娘還不省心。
她得他關心,噘嘴:“聽你先前的意思, 那妖也不是很厲害。你乾嘛要給我保命符?你覺得我不厲害?”
江雪禾:“我哪敢說你不厲害?”
緹嬰趴在轎子小窗邊, 聞言立刻瞪他。
師兄麵容清雅,寒夜中, 他失了遁身術, 從而麵容與身形都開始變得若有若無。柔柔的華光下,緹嬰看得目不轉睛,心臟砰一下, 忍不住亂跳。
她慌張地捂著自己跳得極快的心臟,不看師兄那鉤子一般的眼睛。
江雪禾微涼的衣袍,輕輕擦過她的臉,幫她順好一綹發絲。
她忘記了斥他不許碰她頭發,等她反應過來時,江雪禾已然離開,隻在她耳邊留了一句話:“師兄疼你都來不及。”
江雪禾又俯身。
她以為他要說什麼,結果他平聲:“小嬰,彆真嫁人。”
緹嬰:“為什麼?”
他笑了笑:“以後告訴你。”
他吊著她!
緹嬰隱隱約約懂,卻又有些害羞。她將他推開,不許他再看她。瞪他之後,緹嬰縮回轎中,心臟七上八下。
她幾次掀簾子往濃夜深處看,都找不到江雪禾的蹤跡。
她心間有些亂,有些被師兄展露出來的風采迷惑。但是……
緹嬰拍拍自己冰涼的臉,強迫自己冷靜:“小嬰呀小嬰,你是要做大事的姑娘,可不能總想著師兄。”
是了,她既要借婚事消除衰劫,又要幫二師兄引開大妖,還要幫大師兄除掉沒見過的妖物。
她是如此忙碌!
緹嬰便開始琢磨起來,一會兒真遇到了師兄說的妖,她該如何打,才能既不受傷,又贏得漂亮——因為據師兄說,柳家總是招惹一些奇妙的事,惹上一些不乾淨的東西。若能活捉妖,從妖口中了解一些情況,有助於真正幫到柳家。
花轎在山道上又不知緩行了多久,忽來一陣狂風,將轎子吹上天。
轎夫們紛紛追逐。
他們想要追轎子,四麵八方卻忽然再次湧來不少的小妖,將他們困住。
他們拿著那些符籙和小妖們糾纏,等抬頭看時,被吹上半空的花轎失去了蹤跡,而他們身邊的小妖們絡繹不絕,讓他們步步受製。
雖然他們已做好與妖打鬥的準備,但這些小妖們都比凡人厲害。
他們撐了一會兒,終於撐不住,忐忑地拍亮了向江雪禾求助的符籙:“江公子,那妖怪好像現身了。我們有些勉強,救命啊!”
而江雪禾那邊,除了收到他們的求助,還收到了山神廟中扔下的假新娘惶恐求助:“江公子,你畫的那道線,被妖怪不知道用什麼給衝沒了。這裡突然來了好多小妖,救命呀江公子!”
此計聲東擊西。
這林中妖對凡人的兵法,倒是有些研究。
這便有些意思——尋常的那些藏身人間、不去妖界的妖物,大多數瞧不上凡人的紙上計謀。
江雪禾沉吟一二,決定先去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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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颶風吹轎,帶著轎子前往不知名的地方,緹嬰並不抵抗。
她乖乖地坐於轎中,嚴實地蓋好麵上的頭蓋。
妖物想強奪新娘——他以為新娘是柳輕眉柳姑娘。
緹嬰想騙這妖與她拜堂成親——衝喜之用。
雙方各懷鬼胎,竟一時和平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砰”地一聲砸到實地上,撞得裡麵的緹嬰頭磕在轎木上,眼淚瞬間被砸出來。
她忍著自己的怒火,繼續強裝鎮定。
而就這一會兒,緹嬰終於感受到了妖氣。
不過意外的是,她還聽到了很多其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金戈鐵馬,馬聲呼嘯,兵器撞擊。
重重鐵腥血氣撲來。
遙遙的,有模糊鬼聲唱歌。
他們在唱:“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主聖開昌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
緹嬰聽得茫然,頭皮發麻。
那悲愴壯烈的軍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平時既不喜歡讀書,也不了解凡間故事,並不知道這歌到底是在唱什麼。但是歌中的凜冽殺氣她聽得出來,隱隱的廝殺呐喊聲,她亦聽得出來。
緹嬰側耳傾聽一會兒。
她向來怕鬼,但是此時那些鬼物的歌聲,因死後殘餘的悲壯難散,竟讓她聽住了。
人死後成鬼,鬼沒有神智,沒有意識。若想一群鬼做著同樣的事,一遍遍重複一樣的歌,那此處……
緹嬰思考:莫非那妖用了大型傳送陣,已將她傳離山間,到了凡間一處古戰場?
她略微詫異。
傳送陣消耗的靈力不少……這妖物為了對付師兄,真是大方。
嗯,是個好“夫君”。
緹嬰靜待。
一會兒,花轎前,伸來一隻蒼白的手。
那主人是雄岸偉男子的聲音,卻對她伏低做小:“柳姑娘,在下愛慕你許久,聽聞姑娘為了斷絕天下男子的癡心,要冥婚。在下心中不忍,隻好擄了姑娘,與姑娘做對夫妻。姑娘若是嫁了我,自然就不會再想著什麼冥婚了。”
轎中緹嬰思考片刻。
這時候,柳姑娘應該是何反應?
她實在是一個沒心肺的人,如今對柳姑娘的認知,隻模糊剩下一個“以前誤以為她想搶師兄”的印象。
為了防止露餡,緹嬰忐忑之間,按兵不動。
她怯怯地伸手,搭在那隻手上。
摸到那妖的溫熱體溫,緹嬰徹底放下了心:確實不是鬼,不怕了。
但是耳邊的鬼魂哭泣歌聲,仍斷斷續續。
緹嬰被扶出花轎,一路被陌生夫君牽著。
紅蓋頭下,她烏黑眼珠清泠泠,悄悄轉一圈,低頭間,看到了裙裾旁露出的對方的裝扮:竟是鎧甲穿身,寶劍懸腰。
這隻拉著她的手分外有力。
這倒真的像是一個“將軍”。
緹嬰冷冷地想:可惜它是妖,不可能是真正的人間將軍。
這假將軍牽著假新娘,一路向前。
濃霧飛黃沙,雙方各自扮著各自的角色,皆沉迷其中,一時間,分外和諧。
那將軍終於停下,開了口:“姑娘,我二人就在此拜堂吧。我無父無母,天地為媒,你我拜了天地,就算作夫君,一生一世不能悔改了。”
緹嬰早已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