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嬰捂臉,反駁:“師兄就在那裡……”
白鹿野:“除了你,我們還有誰能看到?”
緹嬰怔忡。
白鹿野又狠下心,說道:“你體質一向親近鬼怪,這不怪你。但你應當分得清其中邊界,縱是師兄魂魄還沒散,也必然在一日日散……你不能讓他走得安穩些嗎?你不能讓活著的人,不再為你擔心嗎?
“你知道你將自己關在洞天中,說要複活一個人,在旁人眼中,像是已經瘋了嗎?
“你該正常一些。”
白鹿野與葉穿林不由分說地拽著緹嬰,拖著她出洞天。
緹嬰哭鬨著說不要,但是兩位師兄不由她任性。她被拖拽著,回頭朝後看。
她的法眼可以看到一團模糊的江雪禾。
江雪禾安靜地立在原地。
他看著她,看到她的淚水掛在霜睫上。她伸手想向他求助,可是身為鬼魂的江雪禾,不會有任何非凡力量幫助她。
他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
自那日以後,緹嬰很多天沒來。
再一次,緹嬰開法眼看到江雪禾,已經過了十日。
她對他笑,說自己來遲了,以後會常來的。她說她會背著師兄與師父,悄悄來看他,依然會研究大夢術,想法子複活他。
江雪禾一句話不說。
他有時候痛恨自己的過於敏銳。
他能看出她麵容的紅潤、眼睛的明亮、通身的快活與朝氣,他能判斷出她眼眸流轉間,偶爾的心虛、不自然。
他便知道,其實她看不到他的這些日子,緹嬰過得很痛快。
林青陽、白鹿野、葉穿林,都哄著她,圍著她,對她嗬護寵愛,不下於一個已經死去的師兄。
緹嬰有點兒L良心。
這點良心,讓她不放心,回來看他。
但其實她快活的那幾日,她心中已經時不時在遺忘他了。
江雪禾心間空茫。
他一言不發。
少女蹲在他身邊,與他商量:“明日我再來看你,好麼?”
他知道她不會來的。
心間如何難堪,麵上都不好表現出來。
江雪禾聲音喑啞、輕柔:“好。”
次日,她果然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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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由起初的一兩日、改為了十來天,又由十來天,變為了一兩月。一兩月後,她再來時,喋喋不休、口若懸河,洞天外的花花世界讓她流連不已,困於洞天的鬼魂師兄,連她那點淺薄的愧疚,都快要得不到了。
緹嬰興致勃勃:“葉師兄說帶我去一個秘境,要半年。等半年後我再回來,咱們琢磨大夢術,複活你,好不好?”
江雪禾輕聲:“……好。”
她笑起來。
她蹦蹦跳跳地與他道彆,說不了兩句話
,她便覺得這裡無趣,想要離開了。
她走出洞天前,江雪禾忽而開口喚她:“緹嬰。”
站在洞天門口日光下的少女回頭。
燦若桃李,鐘靈毓秀,日光籠罩著她,金光爛爛,那是一個鬼魂再也碰觸不到的明華豔麗。
她的時間在繼續。
他的時間已徹底結束。
江雪禾低聲:“你會忘了我嗎?”
少女沒有回答。
她離開了。
--
這道被困在洞天中的江雪禾魂魄,已經十分虛弱。
若不再做些什麼,他很快就會散了。
他保持著生前的習慣,盤腿而坐,靜然自處。
他的溫柔嫻靜一如生前,淡然冷靜也如生前,可是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也要忘記他了。
此時此刻,江雪禾才明白地縛靈所化的他心中最真實的畏懼——
無能為力看師妹走入混沌,是一重懼;
師妹嫁於他人,是二重懼;
師妹看破他的虛偽,與他人聯手除他,是三重懼;
師妹徹底遺忘他,是他此生最懼。
如果她忘了他,他便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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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江雪禾坐在洞天中。
他靜看著恐懼的誕生,愛意的痛苦與無能。
他慢慢低下頭,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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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想法子修行。
他得恢複力量。
他得殺掉這個虛妄中的緹嬰、葉穿林、白鹿野、林青陽……破了這重真正的虛妄,回歸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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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緹嬰也踩入了地縛靈的虛妄陷阱中。
那夜雨後醒來,她興致勃勃,拉著師兄一同繼續去山上找淬靈池。
她依然沒有找到淬靈池,卻在躲雨時,進了一個村子。
師兄張口向村人打聽這裡是哪裡。
緹嬰在後撐傘噘嘴,不耐煩地等著師兄交涉完後,他們好借宿。她無意中於昏昏暗光中朝前瞥了一眼——
拿著鋤頭的村人站直身,回過頭。
淘米喂雞的嬸子僵硬地轉過脖子,看過來。
村口戲耍玩鬨的孩童們停了嬉鬨,臉上帶著放大的笑容,熱情地看著客人。
他們親切非常,齊齊開口:“小巫女,你回來了——”
下一刻,緹嬰拋傘,甩出懷中幾道黃符。漫天道光亮起,貼向村人時,緹嬰縱去,出手便是一掌:
“你們早死了!
“死人於此作怪,是什麼怪物,出來!”
她目光冷厲陰鷙,施法殺人比任何時候都要狠快。
一個個活人倒在血泊中,看著她,死不瞑目。
緹嬰麵無表情地一腳踩上去。
漫天飛舞的黃符,變成了雪白紙錢,向她身上澆灑而來。
倒在地上的死人們睜著眼,麻木地
張口詠誦:“蕩蕩遊魂,何處留存……三魂早降,七魄來臨……十方俱滅,黥人咒身……”
緹嬰大叱:“一派妄言!”
一重水係法術從她手中拍開,萬千波濤駭浪向前襲去。
死人們從地上爬起,圍著她:“小巫女,我們一直在等你。小巫女,你怎麼不救我們了?
“小巫女,你帶外麵的人回來了啊……”
緹嬰臉上一點點失去血色。
她捏訣的手發抖。
她另一隻手向後探,緹嬰顫聲:“師兄……”
她回頭,看到身後一團幽黑。
江雪禾不在。
緹嬰怔一怔。
她沉下了臉,回過頭來,麵對這些行屍走肉。
她明白了:“是地縛靈?”
她森森而笑:“我把你們變成地縛靈,你們回來報複我了?你們把我師兄弄哪裡去了?”
他們咯咯笑,向她伸手:“小巫女,歡迎回家……”
緹嬰一掌襲殺而下。
睫毛上濺了兩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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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笑。
早就死了的人,哪裡有血?
看來是她不小心進入了方壺山下的月枯村,不小心進入了昔日那個巫女村,將地縛靈引了出來,也順便連累了師兄。
問題不大。
緹嬰陰沉地這麼想著。
她踩在一地屍骨間,一邊殺戮,一邊心不在焉地想:她十歲時就能殺掉的人,縱然變成了地縛靈,她依然能再殺一遍。
他們想讓她害怕。
他們想摧毀她。
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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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久不這樣殺人了。
緹嬰渾渾噩噩地想著,覺得這一切回到了十歲前。
大家覺得她天真無邪,她其實雙手沾滿鮮血,早已殺人殺得麻木。平時的膽怯懵懂是假的,是刻意的……真要讓她動手,她才不是好人。
也許比不上出身斷生道的師兄,可死在她手中的活人,實在不少。
一整個月枯村,都是被她殺光的……
緹嬰垂下眼,想到江雪禾。
她心中浮起些燥意。
她要趕緊解決這些人,殺光這些人,破開地縛靈的虛妄,找到江雪禾,帶江雪禾離開這裡。
淬靈池不找也罷……不能讓江雪禾知道她做過什麼。
阿難應當就是地縛靈,是追著她來的。
她希望江雪禾眼中的緹嬰,乾淨無邪,懵懂可愛。
前師父說了,被迫的壞事,不是她的錯。
緹嬰這樣殺戮間,忽然聽到有人自背後叫她。
那粗啞的聲音喚她:“小嬰。”
緹嬰回頭。
她看到枯樹下,站著一對夫妻。
妻子怯怯,丈夫滿麵忍怒。
丈夫向她伸出手,壓著火氣:“快回家!這像個什麼樣子?你以為你和外麵小孩一樣麼?你是巫女,是我們的小巫女,是要庇佑所有人的……回家!”
在看到他們的一瞬間,緹嬰腦海中,好像忽然被誰加了一重鎖。
她停頓的一刹那間,記憶變得一片空白,怔怔看著這對夫妻。
丈夫朝她走過來,啪地伸手,在她臉上打了一巴掌。
她被打倒在地,懵懵抬頭。
她小聲:“爹,彆打我,我疼。”
妻子將一個像狗圈一樣的鎖鏈套在她脖頸上,安慰她:“小嬰,你乖一點,好好做巫女,被獻給鬼姑……大家都會感激你的。”
妻子溫柔問她:“好不好?”
記憶一片空白的緹嬰,惶然低下頭。
手腳都被套上鎖鏈,記憶中的惡人長著她親身父母的臉,折磨著她,誘哄著她。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在麵對一切時,沒有一點反擊之力,也生不出反擊之心。
緹嬰小聲:“好。”
她聲音更小:“……彆打我。”
……被父母牽著鎖鏈、像狗一樣被牽走前,她扭頭,看到村中的孩子們無憂無慮地玩耍。
有一個妹妹被自己的哥哥張臂保護,不讓其他人欺負。
緹嬰癡癡地想了半天,在心中向遙遠的巫神宮卑微許願:
“……我想要一個哥哥。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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