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笑一聲,想岔開話題時,緹嬰抬頭,磕絆道:“打都打不贏,躲就能躲得了?師兄,以戰養戰才是最好的兵法之道啊。”
江雪禾一怔。
他柔聲:“若是打不過,但就是能躲得過呢?你願意和我離開,不再管他人之事,不步入紅塵人間,就此歸隱嗎?隻有你我二人,他人都不算。”
緹嬰心想這是什麼奇怪的道理。
大約他是真的隻是假設吧。假設不是現實。
緹嬰便無所謂地回答:“我可以呀。”
江雪禾眸子定在她身上。
他聲音有些緊繃沙啞,一字一句:“你莫要誑我。你若是胡說八道,我會當真的。”
緹嬰露出輕鬆的笑。
她低頭繼續擺平自己的頭發,嘴上宛如抹蜜:“我沒有胡說八道啊。我真的可以陪你一起躲追兵啊。我覺得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以前還和二師兄一起被追殺呢,我挺習慣的。”
江雪禾:“和我走後,人間有趣好玩的,你都看不到玩不到了。”
緹嬰:“沒關係,你也挺好玩的。”
江雪禾凝眸看著她。
他挺了一夜的脊椎,在此輕輕放鬆。
心間滿滿的汗,在此落了一半。
他恍惚間,心神輕快,似乎守得雲開見月明,覺得兩人之間的問題並不是無解——
她都願意與他一同避世,對於愛玩愛鬨的緹嬰來說,這犧牲不可謂不大。
那麼另一個問題,她應當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江雪禾露出一絲笑,輕聲問詢:“我還有另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你很在乎的人,不小心傷害到了你,你可以原諒嗎?”
緹嬰頓一頓。
她敏銳問:“哪種傷害?”
他想一想:“身體上的,或者精神上的。”
緹嬰:“是打我一巴掌的那種嗎?”
江雪禾:“比那嚴重一些。”
緹嬰笑起來。
她笑容有些尖戾。
她道:“我憑什麼原諒?”
江雪禾微鬆的心神,在她的眼神中,重新凝成冰霜。
他心一點點向下沉。
他半晌說不出話。
緹嬰低頭撥弄她的長發,她終於慢吞吞梳好了一個小辮,露出了清麗秀氣的小臉。
她道:“既然是我在乎的人,那肯定與我關係很不錯了。與我關係不錯的人還傷害我,這叫什麼‘在乎’?”
她想到月枯村那些爹娘、伯伯、嬸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
她曾經在乎他們。
但他們從不在乎她。
愛意不對等,憑什麼原諒?
江雪禾靜默片刻,他艱難非常地說:“如果……那個傷害你的人,不是故意的呢?他後悔了呢?”
緹嬰:“那和我有什麼關係?難道還要怪我咯?做了什麼,就要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江雪禾很久不說話。
緹嬰警惕看他:“我絕不原諒傷害我的人。你不要想著替誰求情……月枯村的地縛靈,我是不可能放過的。”
她原來想的是地縛靈。
江雪禾卻不知該慶幸,還是歎物傷其類。
江雪禾又是沉默。
緹嬰已經梳理好了頭發,她扔開氅衣,跳起來。她見洞外仍在下雨,抱怨了好幾句。
而在雨聲中,緹嬰聽到江雪禾很低微的聲音:“……如果,不小心傷害到你的人,是我呢?”
晴空霹靂。
劈得緹嬰大腦空白一瞬。
她一瞬間浮起怒意,但她又壓下去,心想這隻是假設。
可他一句話,已經讓她想起了自己在大夢術中看到的千年前的過往——
魔女走入混沌。
仙人江雪禾旁觀卻無能。
那仙人,間接傷害到了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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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告訴自己不要怪罪。
千年前的事,和他們無關。
師兄隻是師兄,師兄不想擔上前世的罪孽。
緹嬰便壓著脾氣,儘量無所謂:“那得看是什
麼樣的傷。但我不喜歡這種假設,你最好不要再假設了,我不喜歡聽。”
然而今日的師兄,卻與她對著乾。
她明確表示不喜歡,他仍然接了一句:“如果是損害你修為的傷,我做了這些壞事,該怎麼辦?”
緹嬰扭頭。
她目光筆直地看向他。
她眼中的戾氣不加掩飾:“那你就去死!”
江雪禾靜坐於暗洞角落中。
雨聲嘩嘩若洪。
他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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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與江雪禾僅僅因為這一個假設,氣氛便僵凝住了。
緹嬰思來想去,都覺得江雪禾不應該做過什麼,他的假設很無理。可她已經說過不喜歡那種假設,他依然詢問,這便讓緹嬰心中不快。
她心中不快時,是需要江雪禾來哄的。
她也一直盯著師兄。
但是江雪禾大約覺得他應該在緹嬰這裡有特權,她不給,他似乎也有些不快。他一直盤腿修煉,沒有來理會緹嬰。
這讓緹嬰更怒。
緹嬰自己修煉了一會兒,悶悶地卷起氅衣,蓋在自己身上,睡了過去。
睡得昏沉時,她隱約聽到江雪禾與她說話:“……我叫你二師兄來陪你。”
緹嬰大怒。
她惱道:“隨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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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以為那隻是夢話,但是睡醒後,白鹿野真的出現在山洞中。
而江雪禾一身潮濕,盤腿閉目,又在修煉。
原來江雪禾在她睡著後,出去找白鹿野了。
大雨淋漓。
江雪禾從緹嬰身上取走了些東西,步入雨中,尋到白鹿野。
夢貘珠交還,瀝瀝細雨中,淹沒江雪禾與白鹿野的說話聲:“……便這樣。”
白鹿野臉色蒼白無比。
他握著夢貘珠的手發抖,怔怔地看著江雪禾。
白鹿野艱難無比:“……你真的要如此做?”
江雪禾:“我沒有其他法子了。”
白鹿野唇顫顫。
他想勸說,可他也不知該如何說——師兄如此縝密,想到了所有可能。那也許存在的一線生機,誰敢說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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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鳶坐在靜雨屋簷下。
她等待著去拿夢貘珠的白鹿野。
巫神宮的神女與天官站在她身後,監視著她所為。
當一串雨花濺落在巷口,一個小孩子喘著氣跑來。
眾人見南鳶站了起來。
南鳶道:“走吧。”
眾人不解:她說她在等人,如今卻不等了嗎?
南鳶低頭:“白公子不會來了。”
而她清泠泠的聲音散於雨中,那披著雨衣跑來的小孩聲音清脆:“有位大哥哥讓我傳話,他說對不起,他臨時有急事要走,讓我將這個交給你們。”
小孩子捧出手帕中裹好的夢貘
珠。
夢貘珠流光溢彩,僅僅現身,就讓一眾天官神女中目放光彩。
眾人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聽到那小孩仰著頭,好奇地看著南鳶:“那位哥哥讓我找一個眼睛上蒙著布的姐姐,讓我傳話,他說對不起,待他忙完了,他會去找姐姐的。”
南鳶不語。
巫神宮的枷鎖覆到她身,各種咒術困住她的神魂。她沒有反抗,這本就是她輕易離開神女宮、幫助白鹿野師兄妹的代價。
前來的神女中,李神女正是原本看管柳葉城的人。
李神女不忍心:“南姑娘,你是大天官的親生女兒,你不必如此。大天官應該不會嚴懲你的。”
南鳶:“李師姐勿自責,這是我自己的事。”
她知道自己回到主宮,就會被囚入地牢,被嚴刑伺候。
之前能入神女宮,已經是大天官南鴻對她的開恩。可她命格克父,南鴻不會再對她網開一麵。
沒關係,她本就要入主宮。
哪怕以囚犯的身份,她也要入主宮。隻有入主宮,才有可能取大天官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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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臉色難看非常。
她被收拾好了行李,被白鹿野牽著手。
白鹿野笑著哄她:“你大師兄有點事要處理,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你下山時許下的大誌向還沒丟是不是?”
緹嬰回頭看那靜坐閉目的江雪禾。
他始終不睜眼。
他完全無視她,大約她之前的話,真的傷到了他。
可緹嬰也有一腔骨氣。
他不哄她,他不認錯,她便也不理他。
走就走。
沒有他,她還有二師兄呢。
緹嬰被白鹿野牽手離開,她是何其倔強的少女,一次也沒回頭。
她不知她背過身,江雪禾就睜開眼在看她了。
他希望她有點情。
可她竟真的沒有。
……他不知該欣慰,還是該自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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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離開沒多久,江雪禾也離開了。
江雪禾沒走出方壺山多久,便重新遇到了玉京門那些下山捉拿他的人。
十八仙使被他破局,卻讓玉京門掌握到了他的位置。玉京門又派來了新的厲害長老。
他們虎視眈眈,全身心警惕,不敢再小瞧江雪禾。
但是江雪禾這一次表現的實力,竟遠不如上一次那十八仙使麵臨的壓力。
眾人愕然,又沾沾自喜:想來夜殺也沒多可怕。
不過是一個修道不到二十年的少年,他們聯手,果真能拿下江雪禾。
大雨滂沱。
江雪禾身上被縛枷鎖,被封神魂。
鮮血淋淋,亂發拂麵。
眾人喝問:“與你一道的緹嬰呢?”
江雪禾低笑:“我怎會知道?”
他目有悵意、悲意。
天水同色,煙雨寥寥。
世間何其廣大又空然。
他怎會知道緹嬰去了哪裡呢?
他希望她走得遠遠的,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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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門這些緝拿江雪禾的長老們雖覺放任緹嬰離開不妥,但他們看江雪禾目有淒然,便又覺得大約是兒女情長,吵了嘴,打了架,不算大事。
江雪禾對緹嬰的偏愛,整個玉京門都知道。
有情必生孽,既然已經捉拿了江雪禾,那放走緹嬰,便也可以接受。
重要的是,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耽誤,他們要帶江雪禾回玉京門,要召天下修士共同誅仙,破解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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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滴滴答答。
南鳶被巫神宮帶走。
江雪禾被玉京門帶走。
白鹿野牽著緹嬰,走上一條漫無歸期之路。
樁樁件件不同走向的故事中,其實有一樣小細節,沒有被江雪禾發現——
離開方壺山樹洞時,江雪禾心神不寧,沒有仔細查看樹洞。
他若回頭檢查樹洞,便可以在淬靈池畔的大石邊,撿到一留聲螺。
留聲螺中原來所留的聲音,已經被少女化去了。
此時這枚靜靜躺在淬靈池畔的留聲螺中,留下的是緹嬰清脆又彆扭的聲音:
“我沒有真的想‘讓你去死’。
“讓你去死是氣話,不是我的真心話。
“明明說錯話的人是你,為什麼你還不理我?我知道你喜歡試探我,可你明明了解我的脾氣,還這樣試,那就是你的錯。
“你要向我道歉。我沒有那麼難說話,隻要你向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你要是說不出道歉的話,好吧,誰讓你是我師兄呢?隻要你回頭來找我,我就原諒你,和你走。
“江雪禾,你來找我吧。我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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