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不殺了花明階?”
沈行川坐在玉離池間盤腿修行,便有人直直闖入這隻有玉京門掌教能進入的修行洞天,逼問他。
他微撩起眼皮。
四個守門的弟子尷尬而不安地向沈行川請罪,而渾然淡定闖入的人,是沈玉舒。
誅仙那日,不可謂不震撼宏大。
緹嬰陣前修出元神,與花長老相抗。有人用不枯海水漫玉京門,將門中聖地毀了一半。危急關頭,沈行川出關,力挽狂瀾,以劍修威力,逼退不枯海,攻殺叛他的花長老花明階。
不枯海退後,緹嬰已趁此亂逃走。
沈玉舒被從劍陣中放出,得知門派出了這樣大事,不知該稱快還是該難受。緊接著她便聽說,花長老帶著花家全族一同逃走,沈行川並未否定誅仙計劃,他認為緹嬰大逆不道,叛門如叛師。
玉京門上下,皆緝拿緹嬰,抓她問罪。
沈玉舒不可置信,不解兄長為何做出這種決定。
兄長出關,不為他徒兒撐腰,反而既不殺花明階,又要如花明階一夥人的意願,追殺緹嬰。這是何道理?
此時洞天靈氣四溢,沈行川坐於其間,麵如冰雪,氣若懸霜,端的是傲然漠寒。
他的劍氣在洞天中轉一圈,寒意淩厲。那幾個守門的弟子便慌張地告退而逃,將私密環境留給了沈氏兄妹二人。
沈行川懸於頭頂的劍意凜凜。
洞中靜下後,沈玉舒盯著兄長頭頂的劍,尋思自己為何沒看出兄長閉關一趟,修為有過進步。她正思量間,忽見寒劍豎起,無形之劍向她斬來。
登時,沈玉舒四骸僵硬,周身被強大力量定住,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死在劍下。
可沈玉舒又不甘心。
她祭起拂塵相抵,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沈行川對手,卻也不願束手投降。
而這般一抵……沈玉舒一怔,劍氣碰到她,被她擊散。
一室靜默。
沈玉舒忽而明白了。
沈玉舒看向沈行川,喃聲:“……你修為退步了?”
沈行川不語。
沈玉舒臉色微變。
沈玉舒:“你閉關這麼久,為何不進而退?這就是你放走花明階的原因?”
沈行川頷首。
比起沈玉舒的即刻惶然,沈行川很淡然。
沈行川道:“是,我實力倒退,打不過花明階。但是花明階不知道,他以為我留有後手,對我非常忌憚。我將計就計,以這種方式嚇退他,讓他帶全族逃亡。
“誅仙之事,涉及整個修真界的修士。參與此事的修士過多,我既回歸,他們既需要玉京門給個說法,又忌憚我,怕我記恨,將他們一劍斬之。且他們對誅仙的狂熱,絕不是一個花長老敗退就可以逼退的……
“於是,我依然將計就計。我告訴他們,玉京門將全力接手誅仙之事。這是玉京門的內務,不需要他人插手。玉京門上下將追殺
緹嬰,為緹嬰叛門、誅仙失敗要個說法,甚至可能會再行誅仙。
“我讓玉京門的弟子追殺緹嬰。門派外那些修士,見我與花長老一樣想誅仙,便以為我隻是惱花長老越俎代庖,其實眾人利益一致。他們不怕我記恨他們,而花長老又逃走,他們便也隻好訕訕離開。
“玉京門這場鬨劇,便可以暫時結束了。”
沈玉舒瞠目。
她怔怔看著兄長。
她一向知道這位兄長不隻修為高、劍術高,心機之深,也與尋常劍修的單純全然不同。但是沈行川剛出關,尚未明了外界真實情況,就能將事情壓至如此地步……她確實佩服他。
她若有所思:“……可你讓玉京門的弟子追殺緝拿緹嬰,若是他們真的成功了,你要如何處理後續?你真的要殺緹嬰?”
沈行川淡淡瞥她。
沈玉舒慢慢明白了:“……你將持月劍,送給了緹嬰。
“有月奴在,玉京門派出去的追殺弟子,便不可能贏過緹嬰。他們自然捉不到緹嬰。
“可你又不明說,誰知道你的真實意圖呢?你不怕緹嬰記恨你麼?”
沈行川淡漠:“我是她師父。”
雖然他一日沒有教過緹嬰,但他之諾,一言九鼎。無論她如何想他,認不認他這個師父,他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護她、教她。
……原本還有一個江雪禾。
可惜……他沒來得及救下江雪禾。
他出關仍然太晚了。
沈行川垂眼。
幾步之外,沈玉舒低頭默然。
沈玉舒問:“……所以,你就這樣放過花明階了?”
沈行川:“自然不會。待我實力恢複,依然要殺他。”
沈玉舒無話。
玉京門新掌教上位,一貫傳統,都是派原先那些大長老去黃泉峰,成為無支穢的養料。但是沈行川想改變這現象……沈行川原本不打算讓那幾位大長老死,他說不定有法子給幾個大長老逃脫機會。
然而花長老過於“聰明”,讓沈行川動了殺心。
沈玉舒道:“可你如何知道,花明階逃去了哪裡?”
沈行川漫不經心:“巫神宮吧。”
沈玉舒眸子一閃,怔然看他。
沈行川:“我派去緝拿緹嬰的弟子們很自信。我吩咐他們,緹嬰本事了得,不必與緹嬰硬碰硬,若遇危險,保全自己最好。他們感動之餘,我便趁機給了他們第二個任務——
“巫神宮的獵魔試不是開始了嗎?我讓他們去參與獵魔試,幫我查探一下,花長老是否躲在那裡,巫神宮與花長老有什麼勾結,巫神宮是否對我玉京門包藏禍心。
“我暗示他們,花長老被騙了,是大天官誘導的。不安的弟子們義憤填膺,自然仇視巫神宮。”
沈玉舒:“……”
她進來前緊繃的情緒,隨著兄長這幾句話,慢慢散了。
她心中自嘲。
是了,她何
必多事,何必覺得兄長變蠢變壞了。這麼一個厲害的兄長,實在顛覆世人對劍修的印象,又實在讓她心生敬佩畏懼。
沈玉舒遲疑下,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沈行川示意她問。
沈玉舒:“我知道我不該多過問你的功法,但是我先前願意支持你,是因為你說,你要除儘穢鬼,蕩殺無支穢。你如今連花長老都殺得勉強,又怎麼能……”
她視野向外飄,暗指黃泉峰中被關押的穢鬼王。
沈玉舒踟躕:“我隻是想知道你身上出了什麼問題,我們之前的計劃,還算不算數。”
此事沒什麼好瞞的。
沈行川:“玉京門的掌教之位是個陷阱。宗祠祭拜之時,便有先祖殘力附身,進入識海,尋機吞噬曆任掌教,鳩占鵲巢。”
沈玉舒:“……!”
她驀地想起前任掌教白掌教種種不可理喻、與妖界交惡的事件。
難道那些都有他人引誘?
沈玉舒打量沈行川:難怪他要閉關。他如今好端端坐在這裡,是否說明……
沈行川:“我與那殘念相鬥一年多,終將它斬殺得無路可退,尋到了它的核心破綻。我本要徹底滅它,它突然發力,逃出了我的識海。我追隨而出……這便是你們口中的‘出關’了。
“出關後,我便見到不枯海淹沒玉京門,花明階張狂作惡,世間修士為成仙而助紂為虐。他們為了成仙不擇手段……我便放棄追殺那意識,向花明階一劍斬去。
“如今靜下來,我忽然有了一個猜測——那逃出去的神魂,或許是故意引我出關,借花長老之事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應當尋到了它的破綻,或許再近一步,我就能知道一些秘密,這是它無法容許的。
“我先前不知它竟然能逃出我的識海,這與它原先的說法不同。它在我識海中,與我一同閉關,卻比我更早知道外界發生的事……我猜,強大的不是它,而是它的主人。它很有可能隻是一縷分魂,留在玉京門中監視所有,而真正的那個它,也許正在外招搖,布置一切,等著人走入陷阱。”
他話中信息過多,沈玉舒瞠目結舌,半晌反應不過來。
沈行川邊說話,邊垂目思考:“在與它一年多的相殺中,又結合你們在外界發現的事,我便鬥膽猜,進入我識海想侵蝕我的神魂意識,應當屬於你們口中的‘青木君’。
“它怕我發現它的秘密,那麼很有可能,它在外的真正身份,我是知道的,我是認識的。很有可能它再與我鬥一會,我便能猜出它是誰。
“所以它出逃,寧可花明階失敗,也要逃出我掌心……它對花明階的事情知道得這麼清楚,也許花明階本就和它是一夥的。”
沈行川陷入困惑。
如果他所猜無差,青木君如今,是否過於力量強大了?
這般強大的力量,竟然可以隱瞞得住天道嗎?
要知道,過強的力量與天道共鳴,天有感應,世間修士便會知道是否有人成
仙、有人成半仙、有人有成仙的實力……而今世間人卻感覺不到。
難道……
沈行川隱晦地抬眼。
隔著洞天府門,他靜望著外麵的天穹。
是否連天意都在幫青木君?
沈玉舒見他不語,心中生起不安:“怎麼了?你為何不接著說了?”
沈行川淡淡收回了目光。
他道:“沒什麼重要的。你繼續準備便是,無支穢,我們仍是要對付的。我們昔年發現的那個秘密……絕不能讓它公然現世。”
沈玉舒肅然頷首。
沈行川心間則在想:天意占青木君又如何?天意不公,想法子捅了這天便是。
不過此事過大,他要細細思量該如何做,才能不露痕跡。
作為一個心機深沉的劍修中的另類,沈行川修行至今,向來步步為營,走一步思二步。他之修仙路,皆靠自己走出、算計出,絕與他人無關。
沈玉舒正要退下,有管事在外惶然通報:“掌教……黎步捏碎了弟子令牌,揚言要退出我們這‘汙穢肮臟之地’。內門弟子豈能說退便退,可他實力過強,我等都打不過他……他又是沈長老的親傳弟子,我們怕傷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沈玉舒臉色一變。
她當即咬牙:“這個孽徒!”
她抬步就要往外走,沈行川卻攔住她,沉吟:“他想退,領了罰,讓他退便是。”
沈玉舒一怔。
沈行川道:“心不在此的人,徒留無用。且他分明不齒我玉京門行徑……到此關頭,還有弟子敢於不齒我們,愛恨分明,我倒是很欣賞,昔日沒想到他有如此血性。我還以為……”
他沉默。
他昔日以為,憑黎步那樣極端的性格,總有一日會被轟出玉京門。沒想到事實上是玉京門作惡多端,被黎步看不上,黎步主動要退出。
如此甚好。
他既然發話,沈玉舒雖有遺憾,卻隻好默然。
沈玉舒臨去前,提醒沈行川:“……花時竟沒有跟她爹一起逃,還在門派中。你會不會利用她……”
沈行川搖頭。
花時沒那麼重要。
沈行川:“她想去獵魔試吧?讓她去便是。這一次的獵魔試,必然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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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淋漓。
位於北州的觀天山,迎來一位客人。
客人是來自西州長雲觀的首席弟子,葉穿林。
那觀天山出來接待葉穿林的,必然也是觀天山的首席弟子,杭古秋。
葉穿林道袍飛揚,不沾絲雨,漫然被領入竹林。
跟著他的小胖子二冬,戴著蓑笠,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這小孩子噘著嘴,有點不高興師兄出門出這麼遠,跑來見杭古秋。
大夢術現世。
他們不應該先趕緊把什麼功法歸還緹嬰,應了多少祖輩前許下的承諾,好換來長雲觀所有弟子修為的提升高漲嗎?
師兄卻說不急,先見見杭古秋。
一身儒袍的俊逸青年步出,正是杭古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