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巫神宮已經一派混亂了。
大天官南鴻耗力將忘生鏡移行換位,用了障眼法將其封入穢鬼林。接著,巫神宮便有叛亂,乃是南鳶糾集觀天山的弟子,提出大天官想害死所有進入忘生鏡秘境的他派弟子的觀點,借此為由,篡奪巫神宮宮主之位。
若尋常時期,南鴻不將這些放在眼中。
但是他之前煉化夢貘珠、如今又封印忘生鏡耗力過大,他竟頂不住南鳶的叛變,讓巫神宮成了笑話。
多少人來質問巫神宮,詢問進入秘境的弟子如何出來!
大天官一心應對宮中叛變。
南鳶對自己爹出手,乃是情勢所逼,不得不為之。南鴻耗力巨大,她因為賜福、受罰等緣故,身上傷勢更重。
不過是有白鹿野幫她,有畢方鳥大妖相助,有杭古秋這樣的人居中調停,她才有一戰之力。
但是時間向後推移,南鳶知道自己勝算太少。
大天官統禦巫神宮這麼久,隻是如今虛弱罷了。待大天官恢複過來,她必然不是大天官的對手。
可是大天官可以拖延戰鬥節奏,她不行。
忘生鏡被置於穢鬼林中,若她無法成為大神女,她就無法打開穢鬼林的封印,讓那些進入秘境的弟子重歸現世。
獵魔試的期限未至,他派弟子隻是懷疑大天官在其中使詐,但他們都沒有證據……他派弟子必然不會在獵魔試最終期限結束前,助南鳶對付南鴻。
思來想去,南鳶隻有一個法子可以贏——得到巫神宮的嫡係傳承。
而今,她恰恰有最好的一個機會:夢貘珠在被煉化。
她天眼天生,可觀未來;若再得到夢貘珠的能力,可觀過去……她得到的權限超過南鴻,便可得到傳承的承認,成為新的宮主,打開穢鬼林的封印。
若說缺點,便是夢貘珠本是用來“造神”的。它的煉化沒有完成,南鳶強行取用,無法將其與自身完全相融,夢貘珠會每日剝離她的肉身,帶來萬般痛苦。
日日受此苦,萬沒有人會選擇在此時接受夢貘珠。
南鳶卻去了。
她支走了其他人,用天命術騙白鹿野離開,她進入“慶霖古殿”,向半空中那枚被煉製一半的夢貘珠伸出了手。
夢貘珠緩緩飄入她識海,自眉心進入她身體。
未煉化完全的靈器,與身體合二為一,錐心之痛,讓南鳶滿身冷汗,麵無血色。
她頹然萬分地盤腿靜坐,蒙眼白布被汗浸濕,一身雪袍被血滲盈。
呼吸都是痛。
垂坐亦是痛。
可與此同時,她強行將夢貘珠與自己的天眼合二為一,強行讓夢貘珠進入自己的眼睛,與自己遍觀未來的“天命術”融合。
整個過程需要四十八時辰。
外界打得多麼荒唐與瘋狂,都在這時時刻刻的煎熬中,暫時與她無關。
她時刻感覺到自己在死去,時刻知道
稍微有一處不妥,她便無法接受此珠。
好在她有天命術,天命術牽著一條線,助她走在這條絲線上,將夢貘珠融入神魂……日後每天的神魂剝離之苦,此時不必多想。
遙遙的,外界轟鳴似與她無關,她似在模糊地死去,又在模糊中,忽然置身於一處玄妙無比的天地間。
她感應到了“大道”,看到了神術的終點。
她看到了宇宙洪荒,萬物循循。
她看到時光流逝,鬥轉星移,日升月落,天地之序。
她的神魂中元神小人凝聚成一道極小的光點,被寰宇間最深的天道所吸引。她沐浴於天道下,在神魂的寧靜之際間,生出萬般恍然。
修仙修神,皆修“天道”。朝聞道,夕可死。
南鳶如饑似渴地感應著大道的吸引,這番吸引,戰勝了她的神魂之痛,讓她恍然——原來巫神宮真的可以造神。
原來大天官沒有算錯,夢貘珠與天命術相融,真的可以造出一個神來……
她碰觸到了那扇門,她朝那扇門走去,她心情平靜至極,忘乎萬情,放下諸念,一心一意走向那扇門。
但是當她伸手要推開那扇門時,心神中倏地觳觫一驚,一個激靈,讓她與眼前諸道稍稍剝離。
她怔怔看著金光神念下的大門,變得模糊。
她識海中有遙遙的一聲歎息。
那聲音恢宏無情,乃是天地意念,淡淡道:“你天生與‘神術’有緣,看到的未來比同輩中人都更為清晰。你不畏懼天命,不因此惶惑或不安,無論命運如何誘導,你都堅定大道,絲毫不動搖。你是‘神術’的最好承載者。
“如今你將‘過去’融入神魂。自此萬界萬生,都將不會瞞過你的眼睛……你已有超脫俗世之能,有成神之質,隻要朝前走下去,你將是世間誕生的第一尊神。
“緣何停下?”
南鳶垂著眼。
她靜立於這片玄妙天地間,她感覺到一生所求的致命吸引,她知道一生所求唾手可得。
可是,這何嘗不是一種“誘”?
南鳶緩緩向後退。
南鳶回應心中那道聲音:“我此時不配為神。”
那聲音似被她所言驚住,一時沒有回答。
玄妙宇宙間,隻少女聲音清渺冷淡:“我修仙術,學神術;觀未來,斷過去。‘巫神宮’初立,乃是回應世間民眾祈願,回應他人之期。
“因眾生有求,才生‘神’。
“我凡俗未了,未曾回應太多他人的祈願,未曾為天地生靈排憂。我是神女,卻未曾做到神女之責。
“枉我修為深淺,此時都愧於成‘神’。
“我不過是借用漏洞,走了偏門,才看到了成‘神’的可能。但我所為不配。”
她一步步朝後退。
雪白蒙眼白布泠泠發光,白布下,她的眼睛幽黑深邃,倒映著寰宇萬千意念垂憐。
大道說道:“機緣隻此一次。”
南鳶白布下的眼睛微顫。
她亦有渴望。
但是——
南鳶說:“若有機緣成神,我此時便要留在這裡,將修為相融,將‘過去’與‘未來’相融。如此,我才能更進一步吧。”
那聲音沒說話。
南鳶說:“還有人在等我……我沒有時間留在這裡,抱歉。”
她的身形在此方天地間變淡。
當她徹底消失,此方天地寂寥無聲。良久良久,微有一聲低嗤——
“癡蠢之輩,不足掛齒。”
南鳶從那重境界中跌出,渾身冷汗淋淋,聽到殿門的劇烈撞擊。
她一把掀開蒙眼白布,登時間,萬般淩亂“天命”在她眼前展開——
一道是於此地修煉,得到成神的機會;
一道是走向自毀之命。
她看向那條自毀之徑,眼神驟然猛縮……當夢貘珠與天命術相結合後,命運在她眼前變得無比清晰,她清楚看到了每一條命運脈絡的走向,看到了過去重重煙霧遮掩的“天機”。
原來如此……
原來未來的事情會如此發生……
不同的未來,需要她不同的選擇。她在一派淩亂中,朝那條最好的命運絲線,伸出了手……
“轟——”
殿門終被撞開。
白鹿野聲音急迫:“南姑娘!”
她扭過頭看向他。
沒有蒙眼白布的阻隔,她眼睛清泠如墨玉,散發汗濕,蒼白著臉看他。
白鹿野為她摘下布條露出眼睛而怔忡時,心朝下猛地一跌。
他身後攻擊重重。
他來不及看,那些攻擊卻在他身後一丈外紛紛定住。他禁不住扭頭,一重威能自高處罩下,玄妙之感皆懸於眾人心頭。
白鹿野扭頭,看到巫神宮那些心向大天官的神女天官,各個惶然,被定在原地。
眾人震愕的目光看向南鳶……
南鳶自殿中一步步走出。
白鹿野心沉。
他盯著南鳶的眼睛:“你、你用了夢貘珠……”
“我此時感覺很好,”南鳶告訴他,又轉而朝向巫神宮的人,“我已煉化夢貘珠,得到巫神宮的嫡係傳承,你們還不束手就擒?”
眾人惶然。
巫神宮的嫡係傳承,隻會選擇一人。若傳承選擇了南鳶,那麼被拋棄的人……便是昔日大天官了。
短暫的寧靜格外漫長。
白鹿野站在南鳶身邊,他看這些人用異術神術判斷傳承,看到這些人竊竊私語。他捏緊袖中傀儡絲,隻提防他們突然衝上來。
在他身後,跟著畢方。畢方本滿心暴躁,此時卻不禁一眼又一眼地看南鳶。
畢方從南鳶身上感覺到一些神秘的力量……南鳶真的得到傳承了?那南鴻……
“撲通!”
在場諸人,紛紛下跪叩首,“迎大神女歸位!”
白鹿野怔然。
他側頭看南鳶。
南鳶緩緩轉臉,朝他看來。
她目光清幽,他在這重突變中,生出些輕鬆,又生出些擔憂。
他輕聲:“你可知南鴻去了哪裡?他本事厲害,若是逃跑了,對我們不利。”
南鳶道:“我修為還不夠,看不到他……但是在我看到的未來中,他阻礙不了我。”
白鹿野想問她看到的未來是什麼,但是想到這少女從來不說實話,隻是敷衍他,他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聲。
滿堂的叩拜中,南鳶側頭看他:“你想說什麼?”
白鹿野望她半晌,淺淺露出一笑,道:“沒有煉製完全的夢貘珠,值得你這樣冒險嗎?若是於你有害……”
自然於她有害。
但是南鳶不打算告訴他。
南鳶隻凝望著叩拜她的巫神宮諸人,清清靜靜:“你當日返回巫神宮救我,我自然回報於你。這沒什麼。”
白鹿野一怔,失笑:“那隻是一種選擇,而且我起初……那不算什麼。”
南鳶:“沒有人選擇我。我要讓你的選擇,變得值得。”
白鹿野微微一震。
他側過臉,出神地看她。
他心中生起一種疑惑:杭古秋不是選她了嗎?難道對她來說,那不算?南鳶她……
他覺得她藏著什麼秘密,這秘密讓他開始焦躁不安。可他此時顧慮重重,心中擔憂落入穢鬼林忘生鏡中的緹嬰,又不知江雪禾如何了……他實在沒有精力關心更多的。
他壓下千頭萬緒,保持鎮定。
他望著身邊美麗冷漠的少女,心中決定既要救出緹嬰,也要助她穩固巫神宮情勢。
他半晌柔聲:“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南鳶:“接下來,請你娶我吧。”
他猛地抬頭,聽到她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
“多年前,沈玉舒進入穢鬼林獵殺無支穢,引得穢鬼林出了一陣亂子,很多穢鬼借機逃出穢鬼林,讓人間生亂。巫神宮為了防止此事再發生,自那以後,封印穢鬼林,不許任何非巫神宮傳承之人踏入穢鬼林一步。
“從那時到現在,五十年已儘。
“而今,想進入穢鬼林,便需借助我的嫡係傳承。我用婚姻締結關聯,可帶你一同進入穢鬼林。
“我打開忘生鏡,助緹嬰脫困,你們師兄妹團圓,返回你一直想回去的千山。”
她說完,一步步朝階下走,朝那些不安的巫神宮神女與天官走去。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她要撫慰這些人,要四處搜尋南鴻以及跟隨南鴻的叛變者,要處理很多瑣事……
白鹿野在後輕笑:“南姑娘到時若是無事,與我們一同回千山看一看可好?”
南鳶微靜。
她眼中映著萬千未來之象。
沒有任何一象,讓她有踏入千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