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田嗇夫,趙不息也沒打算立刻就把藏在山中的人叫回來,田嗇夫下到裡中收稅賦並不是一日內就能全收完的,要持續好幾天,附近的野豬裡等幾個村子都離黑石不遠,萬一田嗇夫到那邊收稅賦的時候發現不對就不好了。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直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麼,趙不息主動搭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兩聲。
趙不息貼心地讓嬴政先回去休息,有什麼事可以明天再談。
夜晚,風聲瑟瑟,兩根蠟燭靜靜佇立在桌上,搖曳的燭火映照下兩道黑色影子拉得很長,站著的人正低聲向端坐的那人稟報些什麼。
嬴政疲憊地揉著眉心,聽著蒙毅稟告朝中事務。哪怕他已經讓扶蘇監國了,但是嬴政還是不能放心,一些稍微重要的事情還是由鹹陽內的近衛日日快馬傳遞給蒙毅,蒙毅再整理好告訴他。
“……代郡生叛亂,郡守已經平定,並已將作亂的舊趙國貴族斬首。”哪怕是在說敏感的叛亂之事時,蒙毅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已經準備好遵從自家陛下的命令傳信給代郡郡守讓他把參與叛亂之人都給活埋了。
隻是這次蒙毅沒有第一時間等到他家陛下的命令,隻等來了久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嬴政才幽幽開口:“若是秦人叛亂朕會怎麼處理呢?大概是領頭之人誅全族,響應之人斬首,被脅迫者和改錯者貶為刑徒吧。”
“趙不息說的對,朕當真拿六國之人當作秦人對待了嗎?”
嬴政起身踱了幾步,腦中思緒翻飛,他自幼天賦異稟,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過去的一言一行如翻書一般清晰掠過嬴政腦中,趙國是六國中排在前麵被秦征服的,也是最先發生叛亂的,他令將領活埋了叛亂的趙人,可趙人並沒有因為畏懼就停止作亂。
恰恰相反,六國之中,趙地和楚地是發生叛亂最多的兩個地方。楚地地廣人多,內部部落眾多,沒被秦國吞沒的時候楚國內的眾多部落也時常造反。
可趙地,趙地連青年人都沒有多少了,被坑殺了幾十萬,打仗死掉幾十萬,連年的災禍又餓死許多……可這樣,趙地依然年年有人造反。
嬴政捫心自問,他對趙人如何呢?若說嬴政最厭惡的國家,七國之中趙國絕對能牢牢占據榜首,年少寄人籬下的質子生活讓嬴政對趙國充滿了仇恨。
他恨不得將趙國的人統統殺光。
上行下效,他的態度就代表了朝堂上下對趙人的態度,六國遺民之中,趙人的待遇也是最差的。
嬴政緩緩坐下,忽然輕笑了起來。
“朕隻是殘暴不講理的君主嗎?”
蒙毅沒有回答,他就是這樣的人,沉默寡言,嬴政不點名問他的時候,蒙毅從來不會主動搭話。
對待蒙毅這樣的人,嬴政不會像寵信趙高一樣寵信他,因為他不會迎合嬴政,但是嬴政會信任他,因為嬴政知道這樣的人對他完全忠誠,所以嬴政願意和他說一些趙高會奉承而蒙毅隻會傾聽的話。
嬴政笑著命令:“蒙毅,傳令給代郡的郡守,殺死為首的貴族,將跟隨的黔首貶為刑徒。”
蒙毅終於詫異地抬起了頭,他忍不住提醒自己效忠的陛下:“陛下,是代郡的舊趙貴族作亂。”
“日後秦人犯罪如何處置,那趙人犯罪就也如何處置……不,這天下間已經沒有趙人了,朕履至尊而製六合,天下間的所有人,都是秦人!”嬴政哈哈大笑。
他還有匈奴沒有消滅,還有百越沒有吞並,他的誌向是大大的土地,是萬世的基業,與他的誌向比起來,他對趙國的那一點仇恨算什麼呢。
很多時候,嬴政不是不會換位思考,隻是他不願意罷了,誰有資格讓他嬴政去“體諒”呢。可當嬴政願意去換位思考的時候,沒有什麼是他理解不了的。
昔日的他因為幼年在趙國受儘歧視而仇恨趙國,如今六國的人當然也會因為被秦人歧視而仇恨秦人、仇恨他的統治啊。
嬴政推開屋門,大步走到院內。今夜的夜空很好,月亮彎的形狀漂亮,漫天的星辰也清晰可見,嬴政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胸中連日的濁氣。
既然秦律不完美那就接著修改,既然有人不願意接受他的統治那他就讓那些人無話可說。
等日後趙不息知道他身份的時候,他一定要問問趙不息:始皇帝已經將六國之人當作秦人了,你認為現在天下的秦人是否已經都擁戴秦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