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子很喜歡那匹馬, 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名為玄兔。”
“玄兔。”嬴政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唇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
“不錯。”
也不知道是說名字不錯還是說成功讓趙不息喜歡不錯。
隨後又低著頭批改奏折,手上的速度比方才快了許多, 肉眼可見的那一摞奏折的高度越來越矮。
就在蒙毅以為自家陛下不會再說話時, 嬴政放下了手中最後一本奏折, 直起腰來,轉了轉脖子, 忽然開口詢問:“朕記得蒙恬已經把大次部落打下來了吧。”
“還有瓦鶩部落, 那個哲哲向朕發降書說願意後撤百裡。”嬴政冷笑一聲, “區區一個不足五千人的小部落就敢跟朕認輸,告訴蒙恬,讓他們自己選, 是歸順我大秦還是去地下陪大次部落的那個匈奴王。”
區區一個五千人規模、青壯才三千人的中型部落也配和他投降?若是規模擴大十倍,有五萬人, 能拿出三萬騎兵來的大部落才勉強配跟他投降吧。
嬴政指尖劃在最後一批奏折上,沉默片刻, 又補了一句:“讓蒙恬搜一搜那兩個匈奴部落裡有什麼稀奇種子給朕送回來。”
“朕聽說有一個名為孔雀王朝的偏遠地方有一種奇花異草名為棉花, 讓蒙恬告訴頭曼單於、月式和西域諸國,朕要棉花。”
蒙毅應是,總歸匈奴嗎, 就是用來勒索的,他家陛下勒索匈奴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殿內又隻剩下了嬴政一人, 他麵前攤著奏折,卻罕見的看不進去。
這段時日嬴政總是想起趙不息,那個總和他頂嘴的小姑娘,十歲就成為了遠近聞名的賢人, 是一個和甘羅一樣大器早成的大才,是他的女兒。
……都年幼有母無父,出生在趙地,孤苦伶仃,沒有人管,秦國王室血脈,若是按照宗正的說法,趙不息還和他年幼時長得有九分相像。
他的童年並不快樂,他的父親為了逃命拋棄了他和那個女人——那個後來和情夫生了兩個孽種不要他的女人,嬴政知道沒有父親的孩子從小會受到什麼樣的歧視,那種滋味,一直到成年嬴政也沒能釋懷,在攻下趙國之後的第一件事,嬴政就是親自去往邯鄲把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人都給活埋了。
嬴政垂著眼睛,失神的想,不息呢,她小時候是不是也被其他孩子欺負過呢?
她又是怎麼長成那個活潑、情緒穩定、既會氣人又會哄人的貼心小孩的呢。
嬴政對他的每一個孩子都很好,儘管嬴政不可能日日陪伴他的每一個孩子,可他給他的子女們提供的物質生活是天下間最好的。
[據史料記載,嬴政的女兒嬴陽滋(陰嫚),生前就受儘了寵愛享儘了榮華,雖然後來也被胡亥肢解殺害,可能看出來嬴政生前是很寵愛她的。有史書記載的還有公子高,他向胡亥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禦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可看嬴政對自己的孩子們在物質上都還是不錯的。]
也因此,當嬴政忽然知道趙不息是他的女兒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驚愕,隨後則是欣喜夾雜著對“逆女”的一點點憤怒,而後情緒消退,剩下的就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了。
哪怕嬴政知道自己並不是故意拋棄了不息,而是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
嬴政歎息一聲,等匈奴將棉花送來,他也該再去黑石一趟了。
而黑石,趙不息也有些煩惱。
她的俘虜範增不願意接著給她當賬房先生了,而是到處做一些奇怪的事。
先是去學堂當了半個月的老師,又去做了半個月的戶籍統計……將整個黑石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隻有趙不息藏在山裡的研究所沒有被發現。
不過範增也已經對黑石為何會有數百的墨家弟子和這些墨家弟子在做什麼事產生好奇了。
範增到處逛來逛去的結果就是他現在看趙不息的眼神越來越不對了。
弄得趙不息連飯都吃不安生,吃飯的時候範增都會若無其事的貼上來蹭飯,若隻是蹭飯就罷了,還總是旁敲側擊問她是不是有什麼“成大事”的誌向。
趙不息覺得自己這等遵紀守法的好黔首和範增這等腦子裡都是造反想法的人實在是沒有話可說。
始皇帝還活得好好的,而且現在正是他年富力強的時候,甚至還沒有到最後幾年想長生想瘋了的時候,這個時候說造反和自殺有什麼區彆?
可範增不這麼想,自己心不乾淨的人看誰都和他一樣不乾淨,自己一腦子造反心思的人看誰都覺得像是造反。
他似乎就認準了趙不息有舉大旗的心思。
這日,是黑石學堂要將學生送到郡中學室的日子。
秦朝的三公九卿級彆的大臣還是世襲製,可再往下的官吏就不止世襲製一種了,有推舉和考官兩種方法為官。推舉就是由官員察舉各地的有名望有能力的人推薦他們為官,中層的官吏大多都是這麼選拔的。
而考官,則是主要選拔中下層小吏的手段。秦朝各地的郡縣都設立有官學,學室,學室中的弟子在學習完成相應的本事——書寫、駕車、射箭,當然還有最重要的秦律之後,經過考核就可以被任命為下層官吏,分配到各處為小吏了。
隻是由於想要進入學室做弟子要求也不低,所以秦朝的官吏儘管有許多種選拔方法,可依舊遠遠不夠用。
趙不息早就已經和馮騰商量好了,黑石學堂的學生可以直接輸送到河內郡的的官學,再在那裡學上一月,然後就能參加官吏考核了。隻要考過吏考,就可以往下分配到郡中和各縣擔任官吏。
黑石學堂最早的一批學生已經在這裡學習了半年多了,這時候的底層官吏考核還不像後世科舉製度卷到後來那樣想考個秀才都難於登天。
這個時候識字的人都很少,熟悉秦律的人更少,隻要識字、會算簡單的加減法、熟悉秦律,就足以考過吏考了。
半年時間足夠學會這些了。
這一天的一大早,天色還朦朧著,趙不息就帶著陳平來送這些她的學生了。
第一批畢業的這二十個人,都是黑石出來的,有男有女,都穿著新衣服,新衣服是趙不息送的,踏上新征程,總該穿一身新衣服的。
他們齊齊排成一排,見著趙不息過來,紛紛作揖:“見過老師。”
黑石學堂的副校長換了又換,可校長一直都是趙不息,所以從身份上來講,趙不息就是所有黑石學堂所有學生的大宗師。
趙不息點點頭,她現在的身高按照秦律已經是成人了,雖說實際年齡隻有十一歲。
“日後好好為民貢獻,不要忘記學堂教給你們的道理。好好乾,你們的未來已經和你們的父母不一樣了。”趙不息拍拍一人的肩膀,感慨道。
眾人紛紛露出感激的表情。
從前他們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窮人家小孩,跟著父母逃荒到了黑石,多虧了黑石子收留,帶領他們耕種,讓他們能吃飽飯,而今又是黑石子教他們認字學習,讓他們能夠為官吏,人生就徹徹底底不一樣了。
被趙不息拍著肩膀的女子名為環,前年荒年的時候被她父母拉到外麵想要賣了換糧食,是趙不息剛好路過買下了她把她帶到了黑石,還讓她讀書。
此時,她默默流著淚,淚眼朦朧的看著黑石子。
給她身體發膚的父母已經把她賣了,是黑石子給了她一個她自己夢中都沒想過的未來,她就要做小吏了,或許隻是縣中的普通小史,可她也能自己養活自己了。
趙不息注意到了自己身邊的女孩子哭的厲害,她從袖中掏出一個手帕遞過去。
“好好做小吏,有了政績之後就能往上升官……女孩子總是更難些,可你要是往後退了,那你後麵那些女孩子就會更難了……好好做官吏,彆害怕,要是有人欺負你就給我寫信,我可是黑石子,整個河內沒人敢欺負我的人。”
趙不息嘴叭叭的安慰。
環擦乾了眼淚,不再哭了。
“好啦,你們出去之後都好好乾,不要丟為師的臉,要是有人欺負你們就給你們的師兄弟師姐妹們寫信,咱們黑石這麼多人難道抱團起來還怕彆人嗎?要是遇到硬茬子就給我寫信,我可是賢人黑石子,整個河內郡沒有人不尊重我……”
在趙不息的叮囑後,一行感動的淚眼汪汪的人坐上了馬車,沿著新修的馳道往郡城去了。
他們將在那裡接受考核,然後被分配到河內郡下屬的不同縣中擔任小吏。
趙不息站在他們身後,望著越來越小的馬車的背影,歎了口氣。
“兒行千裡母擔憂啊。”
看完了全程的範增:“?”
“你不是才十一歲?這怎麼就成兒行千裡母擔憂了?”範增嘴角抽搐,絲毫不能理解趙不息的腦回路。
陳平此時站了出來,輕聲道:“主君不必太過掛念,這些孩子不過是到其他縣中擔任小吏罷了,每年過年還是能回到懷縣過年的。”
說著,陳平還仿佛若無其事一樣將視線在範增身上迅速滑過,“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想必這個道理不是誰都懂的。”
範增瞪了陳平一眼,氣哼哼轉過了身,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