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息和淳於越離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淳於越臉上蒼老的老年斑,聞到他身上儘管熏了香可依然若有若無的老人味,感受到他緊抓著自己的手上那一道道歲月刻下的溝壑。
淳於越哭的很傷心,大顆的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睛中冒出來,隱沒在枕巾裡,很快就打濕了枕巾。
現在這個房間中隻有趙不息和他兩個人,那些徒子徒孫都不在,或許隻有在這個時候,儒家領袖才能如失去了孩子的老父一樣痛哭流涕。
其他時候,他要撐著,要在眾人麵前做那個強大的、永不退縮的儒家領袖。
趙不息默默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手帕,替淳於越擦拭著眼淚。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淳於越才停止了哭泣,低聲抽泣著,一雙昏花的老眼緊緊盯著趙不息,在等她的答案。
“周先生勇冠三軍,身死口猶銜敵之血肉,不息亦自愧弗如。”趙不息低聲道。
淳於越的肩膀又開始聳動起來,他用袖子遮住眼睛,口中發出了一聲嗚咽。
“好啊,好啊,成璋沒有辜負儒家曆代先賢的教誨啊。”淳於越瞬間又蒼老了兩歲。
成璋,是淳於越親自給周稟起的字。璋,美玉也,淳於越對自己名為徒實為子的弟子寄托了最美好的盼望。
隻是這塊美玉最後碎在了斷玉關,再也見不到親手琢他這塊玉的老師了。
趙不息又細細給淳於越說了當日她的所見所聞,從周稟死守斷玉關到她在山中發現周稟的屍首,再到她斬殺了冒頓發現冒頓缺了一耳,那一耳正是被周稟臨死之前咬掉的,甚至還有她從抓住的匈奴人口中拷問出來的周稟臨死之前的言論,雖說隻是隻言片語,可也足以見周稟的氣節了。
淳於越仔細的聽著,中間有不太清楚的地方還專門詢問趙不息。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趙不息才將她所了解的關於周稟的事情都講完。
淳於越也再也撐不住,老臉蒼白沒有血色,攤在床上大口喘著氣,兩行熱淚已經將半塊枕巾都濕透了。
“勞煩嬴侯了……老朽即將去見儒家的諸位先賢,臨死之前實在是放不下我那早死的逆徒,才耽誤嬴侯時間,勞煩你來老朽府上一趟。”淳於越胸膛起伏著,隔著衣服也可以看到他凹陷下去的肋骨。
這幾個月,他消瘦的實在太厲害了。
停了半天,淳於越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接著道:“老朽想給我那劣徒修一節傳記,耽誤嬴侯時間,實乃我私心……老朽家中,還有一萬卷藏書,老朽死後也無人繼承,就都捐給大秦吧。”
“其實周先生臨死之前還有一樁遺願。”趙不息認真的對淳於越說,“周先生答應斷玉關的黔首要在斷玉關效仿孔子之舉,收三千弟子傳聖道,可他隻教出了不到十個弟子,還欠著斷玉關兩千九百多個弟子。”
“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這是《論語》中的話啊,您難道忍心讓周先生背負著不守諾的名聲入土難安嗎?”趙不息問淳於越。
淳於越搖著頭,歎息:“嬴侯有觀螢蟲之心啊,隻是老朽雖然願意完成成璋的遺願,可老朽餘年無幾,隻怕究此一生,也無法如成璋之願了。”
他知道趙不息是看出他心有死誌,故意用此言激起他的活命之意。
趙不息覺得淳於越雖然現在就快要死了,可也不是不能再為大秦創造價值了。
“您可以再收十個弟子,然後讓這十個弟子每人再收十個弟子,子子孫孫無窮儘也,這樣三千個弟子的任務很快就能完成了。”
淳於越愣了一下,絲毫沒有想到趙不息竟然會說出這麼一個聽起來很合理,可能做起來也行之有效的方法來。
“老夫已經快要去見我儒家的先賢了……”
趙不息不客氣打斷了淳於越,“我身邊的長者艾老,已經九十多歲了,每年還能帶三個徒弟,我的門客範增,比您還大六歲,每日都能工作五個時辰,還有法家的領袖李斯丞相,每日能從天剛亮輔助父皇處理政務一直到深夜犬吠。您才這個年紀,六十歲,正是努力工作的好年紀啊,您怎麼就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呢?”
聽聽,這還是人嗎,六十多歲正是努力工作的好年紀,她怎麼說的出口的?
淳於越深吸一口氣,說他不如艾老和那個叫範增的就罷了,怎麼能說他不如李斯呢。
儒家和法家在朝堂上鬥死鬥活,他這個儒家領袖豈能死在法家領袖的前麵呢?
“等日後到了地下儒家的先賢問起來為什麼儒家弱了法家這麼多,您就可以說是您死的早,下一任儒家領袖年紀小玩不過李斯那個老狐狸了。”趙不息撫掌笑,“真是個好借口啊。”
淳於越磨牙。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扶蘇一提起他這個妹妹來就扶額歎氣了。
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陛下愛好親自持棍教女的傳聞了。
怎麼會有嘴巴這麼毒的人啊,嘲笑他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淳於越忽然覺得自己身體裡充滿了力量。
就衝著趙不息今天說的這些話,無論是為了周稟的遺願還是為了和法家接著鬥,他淳於越,今年絕對不能死。
要死也得再撐兩年,等他再教出來兩個弟子,熬死了李斯那老不死的以後再死。
趙不息眼尖,一眼看出了淳於越眼中的鬥誌,心滿意足拍拍淳於越的肩膀:“這樣才對嘛。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啊。您不好好奮鬥,大秦怎麼能強大呢?”
論起教書育人的本事還是得儒家,趙不息想要普及基礎教育,儒家是很好的工具人,這些儒家人最喜歡收弟子,各個恨不得都如孔子一樣收三千的徒弟,隻要能把他們利用起來,普及教育難度將大大減少。
趙不息心安理得壓榨著老頭,絲毫沒有愧疚心。
臨走之前,趙不息忽然回首,對淳於越道:“我曾經聽一位先生說過一句話,覺得很有道理——玉碎而不改其白,身雖死,名可垂於竹帛也。”
周成璋雖死,可斷玉關還在,斷玉關中被他保護的黔首們記得這塊“美玉”,這塊美玉就還在。
在趙不息的背後,淳於越愣了一陣,隨後邊哭邊笑。
……轉眼,年就過去了。
扶蘇要再回九原關,和他同行的人有淳於越和願意跟隨淳於越去邊關的十幾個儒家弟子,還有啞娘。
“啞娘,你留在鹹陽不可以嗎?”趙不息覺得淳於越應該去邊關發光發熱,卻不太舍得讓啞娘離開她。
她總擔心會有人欺負不會說話的啞娘。
啞娘對著趙不息笑笑,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和炭筆。
啞娘現在已經會寫字了,她的字很娟麗,雖然稱不上好看,但是很工整。
【鹹陽不是啞娘的故鄉,邊關才是啞娘的故鄉。鹹陽很好,我替小花看過了,現在我要回去告訴小花鹹陽有多好了。而且,邊關還有很多“啞娘”,我要去教她們保護自己,鹹陽有黑石子,有呂雉阿姐,可邊關隻有啞娘。】
【我要回我的上陳村去,去種很多很多小花。】
臨走之前,啞娘送給了趙不息一塊手帕,手帕上繡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玄鳥。
那隻玄鳥是照著鹹陽宮外的雕塑繡的,很威風,一點也不像小肥雞。
趙不息告訴啞娘:“五年內,我一定會讓九原關附近的所有小姑娘都買得起漂亮的花布做裙子的。”
啞娘笑了,她對著趙不息豎起了大拇指,就像她殺死頭曼的那天,趙不息對她豎起的一樣。
離彆,是為了更好的以後啊。
嬴政沒有來送扶蘇,他依然坐在鹹陽宮裡,麵前擺放著奏折,隻是帝王好久沒有落筆。
“爹,我替你給大兄送彆了,放心吧,你想說的話我都親口告訴大兄了!”趙不息風風火火跑進來。
清楚記得自己什麼話也沒有說過的嬴政:“?”
你說什麼了?你又在外麵怎麼敗壞你爹我的名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