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葉,一閃而逝,一道淩厲劍光,從那老蒿師眉心處穿透頭顱。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欄杆,怒道:“薑尚真你狗膽!”
薑尚真大笑不已,“裝神弄鬼這種事情,倪老哥確實雛兒得很啊。老觀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豈會浪費在處處與人為善、事事得理饒人的薑某人身上?”
倪元簪長歎一聲,神色黯然道:“我繼續留在黃鶴磯,幫你開源福地財運便是。金丹歸屬一事,你我回頭再議。”
薑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這種人算計,反而更能夠證明你的光風霽月,何必傷感,應該高興才對。雲窟福地有什麼不好的,一門之隔,天壤之彆,去了外邊的浩然天下,比薑尚真還要小人的精明貨色,茫茫多,路邊隨處可見,不是韓玉樹,就是杜含靈,不然就是蘆鷹之流,勾心鬥角個個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勞心費神,太容易吃虧,終究不如在這江上當個漁父,行吟水澤畔,撐船明月中,舉世混濁你獨清。”
薑尚真使勁點頭,“這就對了嘛,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對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見極多,又想起一些陳年舊事,讓我難得詩興大發,隻是絞儘腦汁才憋出了兩句,有勞倪兄補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吧,薑家主才高八鬥,我哪敢狗尾續貂,豈不是貽笑大方。”
薑尚真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倪元簪你終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贈隋右邊,卻為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觀道觀的好劍,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為嫡傳弟子大道考慮幾分的先生,你要知道,當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費甲子光陰在裡邊,就是想要讓陸舫躋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觀主那邊,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薑尚真鳥瞰江水明月夜,自顧自說道:“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皺眉不已,搖頭道:“並無此劍,絕非誆人。”
薑尚真瞥了眼老蒿師,說道:“你這個人就是劍。”
倪元簪怒道:“罵人?”
薑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態,處處與我示弱。我認真翻過藕花福地的各色史書和秘錄,倪夫子精通三教學問,雖然受限於當時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飛升落敗,其實卻有一顆澄澈道心的雛形了,不然也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如果說丁嬰是被老觀主以武瘋子朱斂作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麼湖山派俞真意就該相隔數百年,遙遙稱呼倪夫子一聲師父了。”
倪元簪感歎道:“風流俱往矣。”
薑尚真知道與倪元簪再聊不出什麼花樣,就繼續掌觀山河,看那魏瓊仙的鏡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跡地往螺螄殼府邸當中丟下一顆小暑錢,笑道:“我乃龍州薑尚真。”
魏瓊仙依舊不為所動,隻是繼續作畫,一顆小暑錢,還不至於讓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圖的仙子大驚小怪。
所有觀看鏡花水月的練氣士都聽到了薑尚真這句話,很快就有個修士也砸錢,大笑道:“赤衣山薑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著砸錢,“鄱陽薑尚真在此!你們這些假的薑尚真,都速速滾出魏仙子的鏡花水月!”
如今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以地名加個後綴“薑尚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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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簷下小竹椅上,陳平安閉目養神,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隻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陳平安會心一笑,沒來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筆記上邊,關於訪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單憑讀書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瑩澈,五彩流光,雲液灑六腑,甘露潤百骸。但覺身輕如燕啄落葉,形骸如墜雲霧中,心神與飛鳥同遊天地間,鬆濤竹浪不絕於耳,輕舉飛升約炊許光陰,驀然回神,腳踏實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間真有方術。
在太平山那邊,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寫了一部無字拳譜,拳譜一分為二,一半在仙人遺蛻韓玉樹身上,一份嵌在陳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邊酣睡,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潛心鑽研拳譜,招式,氣勢,神意,層層遞進,從拳理到拳法,無一遺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氣盛、歸真和神道三重樓,一層之差,懸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讓十境氣盛的陳平安隻有招架之力,而毫無還手之力。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場遠遊歸鄉,緩緩退出人身脈絡的萬裡山河,以心聲說道:“醒了?”
崔東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個大懶腰,“大師姐還在睡啊?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陳平安點頭輕聲道:“她心弦緊繃太久了,先前乘船過河的時候,大睡一場,時間太短,還是遠遠不夠。”
崔東山側身而躺,“先生,此次歸鄉寶瓶洲途中,還有將來下宗選址桐葉洲,糟心事不會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抬起一隻腳,悄然落地,緩緩道:“世道大抵還是那麼個世道,講理容易讓人厭煩,學劍練拳所為何事,自然是為了讓人耐心更好,從一個字都不願意聽,變得拗著性子願意聽幾句,從原本的隻願意聽幾句牢騷,變成願意從頭到尾聽完。”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親疏有彆,人之常情,在所難免,我會把握好分寸。”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出拳動作極慢,看得崔東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擔心這個。”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灰心喪氣,“老王八蛋喪心病狂,將我拘押軟禁在了大瀆祠廟裡邊好多年了,我費儘心思都脫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從擔任廟祝的林守一那邊,得到一道敕令,準許我離開祠廟。等我露麵,才發現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塗,連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實除了個境界,什麼都沒剩下了,大驪朝廷好像就根本沒有崔東山這麼一號人物出現過,我失去了所有大驪王朝明裡暗裡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讓我從從一洲形勢的局內人,在收官階段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又從半個落魄山局外人,變成真真正正的局內人。先生,你說這家夥是不是腦子有病?”
陳平安搖頭說道:“是為你好,也是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據先手優勢,實則與大驪處處牽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時候我與大驪講道理,大驪與我談香火情,我與大驪談是非,大驪與我說大局,那才麻煩。”
崔東山無奈道:“道理我懂,來見先生之前,我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但是當先生說到那個萬瑤宗的韓玉樹,我就又開始提心吊膽了,能夠讓一位仙人不惜拚了祖宗基業不管,也要決意與先生分出個生死,以此換取功勞,說明什麼,說明韓玉樹身後,最少站著一兩位飛升境大修士,怕就怕連中土文廟都抓不到他們的把柄。我可以斷定,在前些年裡,老王八蛋分明是對此有所察覺的,卻故意不與我說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