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山不管是長相還是身高,都非常普通,純純的路人。
但他喜歡各種時髦的東西,一閒下來,就會打扮自己。
前幾天他跟鄉裡的乾部打交道,就一直穿得很時髦,頭發更是一絲不亂,讓人印象深刻。
然而他今天沒有打扮。
而且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一直很忙,昨晚上睡覺都是在磚瓦廠睡的,身上又臟又亂,此刻的他瞧著跟磚瓦廠的普通工人沒有絲毫區彆。
還有就是頭發……孫金山的頭發其實又細又軟,為了好做造型還有點長。
他給自己擦上厚厚的摩絲之後,看著挺好的,但啥也不用的話,過長的頭發就軟塌塌貼在了他的頭皮上,顯得特彆土。
這次紅星鄉政府去上海的,最後定下來四個人,分彆是紅星鄉書記、紅星鄉管經濟的副鄉長、紅星鄉人大主席,還有紅星鄉的獸醫。
本來要去的是前麵三個,後來擔心這些雞在半路上出問題,他們就把獸醫給帶上了。
這些人跟盧偉山一樣,看到孫金山有點不敢認。
孫金山:“……”他不打扮真的不行!
孫金山和薑利海從上海帶回來的雞籠有點不夠用,不過一些養雞的人借了雞籠給他們,倒也把所有的雞都裝了起來。
盧書記他們三名乾部被安排到了另一艘駁船上待著,薑利海、孫金山還有那個獸醫,則在裝滿了白羽雞的駁船上待著。
船上的環境很糟糕,氣味也難聞,好在他們這裡離上海很近,雖然拖輪速度慢,但一個白天就能到上海了。
拖輪從碼頭上出發,那獸醫一開始還興致勃勃,說要跟孫金山薑利海打牌,但沒過多久就暈船了,吐得稀裡嘩啦。
孫金山已經在運輸隊待了好幾l年,經驗豐富,即便船在行駛,他也能在船上行動自如,並且一點不怕風浪。
薑利海比不上他,但穿上救生衣之後,卻也能把自己該做的工作做了。
但那個獸醫不僅吐得厲害,還特彆害怕,甚至不敢去船邊吐。
薑利海在清理掉這個獸醫吐在船上的東西之後,就按照這個獸醫的要求在他腰上係了一根繩子,長度剛夠他趴在船沿痛快嘔吐。
他們淩晨就出發了,到上海的時候是傍晚,恰好夕陽西下,霞光滿天。
薑利海正站在船頭看夕陽,突然瞧見一艘巨大的船從不遠處駛來。
他們的船其實很簡陋,跟用紙折出來的紙船一個樣,隻中間裝貨的地方又深又大。
他們的船也很矮,他們這船裝的是白羽雞還好,那些裝滿磚頭的船吃水很深,船員坐船邊可以洗腳的那種。
這艘巨大的輪船卻非常高大,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龐然巨物,薑利海還看到,船上有外國人。
“這是外國人的船,好大!”孫金山道。
他們見過外國人,但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到外國人的輪船。
這船真的太大
太大了。
“我要是有一艘這麼大的船就好了。”孫金山又道。
誰不想要一艘這麼大的船?薑利海也想要!
孫金山和薑利海,還有其他駁船上的人在看那艘巨輪的時候??[,巨輪上的人也在看他們。
孫金山道:“我來不及換衣服了……”他們現在的樣子真糟糕!
不過跟其他人比,他和薑利海算好的,在那些裝滿了磚頭的駁船上,有些船員穿得那叫一個邋遢,還有一個老船員坐在磚頭堆上,蜷縮著身體,拿著一個竹製的旱煙管,正在抽旱煙。
孫金山剛剛放鬆下來,就見巨輪上的一個外國人朝著那個抽旱煙的船員扔了一盒煙。
那煙落在磚頭上,抽旱煙的船員眼疾手快將之拿在手裡。
那船上的另一個船員見了也想要,眼巴巴看著巨輪上的人,做出討要的動作。
巨輪上的外國人瞧見,又扔下來一包煙,這下好了,其他船上的人也都開始招手要東西。
巨輪上有很多外國人,他們見了,又扔下來一些彆的東西,主要是煙和罐頭。
“那是什麼?外國貨?”孫金山瞧見激動了,他也想要。
這麼想著,孫金山站到船頭,也開始朝著那些外國人招手,做出要東西的動作。
有外國人注意到了孫金山,還有孫金山身邊趴著吐的獸醫,給孫金山扔下兩包煙。
這煙掉到了裝著雞籠子的貨艙裡,孫金山歡呼一聲,連忙下去撿。
船隊裡的人都特彆高興,薑利海坐在角落裡,卻麵紅耳赤,羞愧得不行。
他們在乾嘛啊?簡直就是在跟人乞討!
薑家很窮,而薑利海一直怕彆人知道他窮。
薑麗萍哪怕不餓,也會跟人她很餓,然後甜言蜜語跟人要吃的。
但他恰恰相反,他就算肚子非常餓,彆人問起也會說自己一點都不餓。
他很怕彆人同情他。
他也不願意跟人討要東西。
他爺爺奶奶還在世的時候,是跟薑二叔住的,偶爾薑二叔家裡吃點好的,比如薑二嬸用糯米粉包鹹菜豆腐乾做了團子,他爺爺奶奶就會從他們那份裡省出一個來,給他吃。
他那時候還小,沒多想,爺爺奶奶給他他就吃了,直到又一次被他二嬸瞧見。
他二嬸當時說了很多,說他死皮賴臉,從兩個老人手上騙他們家東西吃。
還說他爺爺奶奶吃裡扒外,拿小兒子的東西補貼大兒子。
他無地自容,那之後再也不肯吃自己爺爺奶奶給的東西。
他二叔家的兩個兒子跟他歲數相差不大,他也不願意跟人家玩。
而現在這情況……他覺得那些外國人看他的眼神特彆讓他難受,他們在船上指指點點,就像是在取笑他們。
幸好,那艘巨輪很快跟他們分開了。
薑利海鬆了一口氣,然後就見孫金山拿著一包煙,頂著兩根雞毛從雞籠子中間爬出來:“我就找到了
一包,還有一包找不到了。薑利海,這可是外國貨,我要拿回去給廠裡的人看,以後我買了彆的煙,也裝這個煙殼子裡。”
這年頭一些人買了一包好煙抽完之後,會買價格便宜的香煙,將之裝到那個好煙的煙盒裡。
也有人買了一包好煙自己不抽,就放襯衫口袋裡,給彆人看。
孫金山就這樣。
薑利海道:“拿彆人的東西是不是不太好?”
“人家自己給的!他們是不是怕砸死我們的雞?都沒給我扔罐頭,我想吃那個罐頭,”孫金山眼饞地看著隔壁船船員拿到的罐頭,“他們那罐頭是鐵的?真有錢啊,我隻吃過玻璃罐頭。”
薑利海連玻璃罐頭都沒有吃過,他們家不會買這種東西。
他也想嘗嘗國外的罐頭的味道,但他覺得丟人。
兩人正說著呢,隔壁船上響起盧偉山憤怒的聲音:“都不許吃!把東西交給我!我找人還回去!”
薑利海看過去,發現盧偉山氣得臉都紅了。
盧偉山到底是鄉乾部,他大發雷霆在那邊喊著,就有人把東西給了他,但也有人將之藏起來,船上亂糟糟的。
這事兒鬨了很久,這天晚上,還有警察上船搜了一遍,把所有的東西都搜走,說是要拿去還給那些外國人。
晚上,大家夥兒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盧偉山一直很生氣:“丟人,太丟人了!”
不過船上大部分人並不理解盧偉山,他們私下裡的時候,在討論那些外國貨的味道。
有人搶到一個罐頭之後,直接就打開吃了,裡麵是一些個頭很大的豆子,味道怪怪的。
有人打開的是一個魚肉罐頭,據說裡麵的魚肉全都浸在油裡,特彆香。
還有人說那外國香煙味道很衝,不好抽。
雜七雜八說什麼的都有,一些想著要把東西帶回家給家裡人吃,一口沒嘗的人,還特彆懊惱。
船上的人都沒有讀過什麼書,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就是有點新奇,以及覺得外國人很有錢。
他們沒有太多的想法,盧偉山卻很生氣,長篇大論來來回回說那些外國人看不起他們。
可惜船員們並不跟他共情,畢竟他們常常被人看不起,到了上海之後上岸去買東西,還會被人躲著走。
這天晚上,他們的船停靠在岸邊。
盧偉山一行,包括那個吐得要死要活的獸醫,全都上岸找了招待住。
孫金山薑利海,還有船隊裡其他船員,卻都住在船上。
他們要守著船,也舍不得花錢住岸上。
在船上蜷縮著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孫金山請船隊裡的人幫忙,把那些雞挑去收購白羽雞的批發商那裡。
盧偉山本來也是要去的,但他們多多少少有點暈船,昨天又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就沒有跟著去。
他們這次跟來,其實是怕這生意出問題,比如孫金山和薑利海被人騙了之類,現在看這兩人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也就不
管這件事了。
他們很清楚,孫金山和薑利海談這門生意是為了賺錢。
但他們從中得了好處,孫金山和薑利海估計也賺不了太多……他們就放手讓孫金山和薑利海去做了。
磚瓦廠的磚頭是提前運過來的,不急著卸貨,大家就齊心協力,先賣了那些雞。
五千隻雞對孫金山薑利海他們來說很多,對小小的九曲鎮來說也很多,已經足以讓九曲鎮的雞肉價格下跌。
但當這些雞被送到上海……
上海有一千多萬人,這五千隻雞放在這裡,壓根算不得什麼。
就是給雞稱分量的時候,稍稍出了點問題。
這些雞在紅星鄉的時候,就稱好分量了,還一一做了記錄。
薑利海和孫金山都做好了最後稱出來,雞的實際分量比他們記錄下的分量輕一些的準備。
這些雞稱分量的時候都是吃飽了的,但現在過去一天多,原本吃下肚的東西,肯定都拉掉了。
結果……
確實有些雞的分量,稱出來比他們記錄下的分量要輕。
但也有一些雞的分量,比他們記錄下來的分量要重。
“那些村收雞的時候,是不是故意少填了分量?”孫金山道。
“應該是的。”薑利海道。
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一些村乾部擔心最後實際稱出來的分量比他們稱出來的分量輕,他們會被說,所以乾脆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把這些雞的分量往少了寫。
反正虧的是養殖戶,跟他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