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延續魏晉遺風的茶樓,門從兩側被拉開,窗外潮濕的涼風裹著濕漉漉的花香漫入。
越過四片四時景掛屏,當中鋪著丹樨,上擺著一張矮幾,需席地而坐。
沈瑤裹了裹披風,看了一眼謝欽,謝欽在她前麵褪鞋,離得近,這才發現自己比他個子要矮小許多,仿佛隻能齊他的肩。
茫然地想著,她要與這樣一個人成婚嗎?
身份天差地彆不說,她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
正怔愣著,謝欽已先一步上了台樨,掀起蔽膝率先坐了下來。
沈瑤不敢耽擱,連忙將繡花鞋脫下,緩步來到他對麵,垂首坐下。
謝欽慢條斯理淨了手,又遞了一塊濕巾給她,隨後親自倒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你可挑口味?”
沈瑤愣了下,看著他,謝欽這個人好像沒有刻意解釋的習慣,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好在也不難猜,“要在這裡用午膳嗎?”
“是。”
沈瑤不嬌氣,好養活,“我不挑口味的。”
謝欽目光定了片刻,也沒堅持。
隨後拂了拂衣袍,盤腿而坐,等著沈瑤開口。
他無論何時,身上總有一股威嚴凜然的氣度。
沈瑤也沒打算含糊,開門見山道,“謝大人,昨日答應的匆忙,諸多事來不及細問,我很好奇,您為什麼要娶我?我們並不認識,您為了我擔這麼大乾係,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過意不去是假的,更多的是惶恐。
也不知是不是沈瑤的錯覺,她說完這席話,謝欽神情沒有先前那般緊繃了。
謝欽抿了抿薄唇,無奈看著她,“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話令沈瑤吃了一驚,莫非他們倆有什麼瓜葛?
“我該記得什麼?”她反問。
天色陰沉,細碎的雨珠順著木簷往下垂,漸漸形成一片簾幕,偶有斜風襲來,雨珠飄入窗台,漸起一片碎玉瓊珠。
謝欽沉默片刻,眉梢略帶蕭索,仿佛那些畫麵一直刻在他腦海裡,說起來一字一頓,
“五年前,汨江上遊一片鬆林裡,你一襲白裙,頭戴帷帽,手執彈弓,曾百步穿楊,射傷了兩名偽裝成山賊的刺客,將一渾身是血的男子扶上馬匹,催馬離開,你又獨自將追兵引去旁處,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他當時臨近昏迷,轉危為安後,派人去尋找沈瑤,可惜始終不得沈瑤蹤跡,他隻當沈瑤死在賊人手中,為了泄憤,他血洗了涉案的君山宗與所有貪汙官吏,那一次湘水被屍身染紅,昏暗的天幕被映出絲絲紅暈,他心狠手辣的名聲自此傳出。
沈瑤眼珠兒瞪得圓啾啾的,丹唇抿緊,腦海漫過無數畫麵,最後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記憶中牽起線頭,“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您是當年那位大哥哥....”
話落意識到自己語氣不敬,掩了掩嘴,“您是那日在我父親書房認出我來的嗎?”
如果謝欽是為了報恩,那麼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是。”謝欽慢騰騰擒起茶盞,察覺到沈瑤神情明顯自在多了,停在嘴邊問,“還有疑惑嗎?”
沈瑤實則是開朗的性子,問清緣故,便知謝欽可予信任,心裡踏實多了,笑盈盈回,“為了我,搭上您的婚事實在慚愧,我常年在山林裡轉,那一帶我熟,將那些追兵引開後,我便順順利利回了莊子。”
“我當初不過舉手之勞,哪比得上您昨日費的那番功夫,若害您得罪太子與三皇子殿下,風險太大了..”
炮語連珠說了一陣,笑眼活脫的姑娘擔心謝欽反悔,立即話鋒一轉,
“當然啦,我處境堪憂,您能夠幫我,我實在感激不儘。”
“隻是,也不能拖累您,您看要不這樣...”
謝欽將茶杯擱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茶柄,眼神帶著幾分警惕,“什麼?”
沈瑤興致勃勃道,
“我們可以做一對假夫妻,一來,我不能挾恩圖報,連累大人,二來,我無才無德,實在不堪首輔夫人大任,待兩年後咱們和離,您看行嗎?”
眼見謝欽眼神變得銳利,沈瑤心中發突,輕嚷道,
“實在不行,一年也成啊,待風頭過去,您尋個借口把我給休了,或者我假裝病死,您遠遠的將我送走,豈不兩全其美?”
沈瑤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可行,簡直是一勞永逸。
就看謝欽願不願意為了她犧牲兩年。
沈瑤殷殷地望著他。
聽完她這個提議,謝欽手指鬆開茶盞,頓在桌案,深深凝睇著她。
他決心娶她時,沒想過要與她做假夫妻,當初她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為了救他有勇有謀義無反顧,今日他手握極權,門生故吏遍天下,亦想給她撐開一片天地,護她衣食無憂。
隻是婚姻大事到底不是旁的。
想起自己名聲不算好,沈瑤懼他不願意嫁,也情有可原。
她執意如此,他也不好強求。
謝欽還是那般惜墨如金,吐出一字,“好。”
沈瑤鬆了一口氣。
謝欽答應得這般爽快,可見他著實隻準備幫忙,這樣大家都自在。
二人各懷心事,陷入靜默。
門被推開,侍者魚貫而入,將各色珍饈美味擺上。
沈瑤回想來的路上,沈孚大致告訴了她謝家的情形,謝家有六房,謝欽是老太爺與老太太的幺子,謝家家大業大,底蘊之深遠在沈家之上,沈家已夠令她吃驚的了,那謝家是何等富貴?
空口白牙恐不能令謝欽信服。
沈瑤趁著侍者上菜的空檔,吩咐碧雲去取筆墨紙硯。
謝欽就看著她忙忙碌碌,最後折騰出一套筆墨紙硯來,終於明白沈瑤要做什麼,他心底湧上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不知是她行事謹慎認真,還是對他防備之甚。
無論是哪種,謝欽均無拒絕的理由。
沈瑤一筆一畫寫下一封婚契,她字跡談不上多好,卻是工整清晰。
她寫完一份,先遞給謝欽,“謝大人,您瞧瞧,這樣可以嗎?”
謝欽並沒有立即去接,目光落在那白紙黑字,粗粗掃了一眼,上頭要求極為簡單,約法三章,不同房,不掌中饋,兩年後和離。
謝欽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或許是沈瑤擔心他違背君子之約,想求一份保障。
他抬手,接了過來。
沈瑤笑吟吟的,“若您無異議,那咱們便人手一份。”兩不相欺。
後麵四個字,沈瑤沒說出來。
謝欽卻聞著那味了,看都沒看她,從腰間掏出私印,嗯了一聲。
沈瑤又重新寫好一份,簽上自己的閨名,咬破手指畫了押,再次遞給謝欽。
謝欽將他那份遞回來,私印清清磊落寫著“謝清執”三字,沈瑤提起筆挨著他旁邊,將自己名諱簽上,按下手印,隨後去看謝欽,卻見他已將他那份收好擱在懷裡。
這麼快?
他有私章,快也不奇怪。
沈瑤卻沒急著收起來,而是將其擱在一旁,等著它晾乾,隨後她捧著茶杯往謝欽懷裡看了一眼。
謝欽收到她的視線自然明白她在想什麼,他並不在意。
世人皆知,他謝清執一諾千金,這封婚契隻是給沈瑤一份保障,有沒有,都不會影響他踐行承諾。
沈瑤自然不用擔心謝欽賴她,謝欽這樣的身份地位,想嫁他的如過江之鯽,沈瑤寫契書的目的也是想告訴他,她絕不會食言。
二人心思各異開始動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