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冷的聲線很平靜, 平靜得像一個沒有個人感情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在做任務陳述。
可葉汐聽得心驚,心驚到覺得胸腔裡發空, 又被填滿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這是她第一次聽肖冷說到父母離世的過往,在此之前,她隻從同事們口中聽到過一些隻言片語,隻知道他父母雙亡。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那竟是被毒--販暗殺的慘烈經曆。
肖冷以毫無波瀾的口吻敘述完這一切,聲音忽而顫抖起來:“所以……我不是意氣用事,我希望你認真考慮這件事的危險性, 不要參與這次行動。”
“我會認真考慮的……謝謝你。”葉汐腦子很亂,掛斷電話, 躺在床上放空了半晌, 起身出了門。
走出公寓的時候,她才知道已經悶在屋子裡糾結了多久。現下門外已經全黑了,她沿著馬路一路往西走, 路燈暖黃的光束一簇簇籠罩下來, 呼應著街上的車水馬龍。
她一直走到了西善大街, 晃到過街天橋上, 在天橋正中間停住腳步,支著扶欄往遠處看。
春日夜晚微涼的空氣讓人平靜,她靜靜地看著麵前的街景, 川流不息的車子從橋下快速駛過, 這是這座大型城市最常見的樣子。
但同時她也注意到,左前方的大樂城購物中心黑著燈。
因為那裡存在怪談入口, 為了大家的安全,被迫關閉。
除了這家購物中心,還有環遊影城樂園、順禮區孤兒院……大半年來, 這座城市受到的經濟影響從中可見一斑。
治安的日漸混亂更不必多說,葉汐前陣子還聽同事們提起,說警方依舊在竭儘全力地追查各種刑事案件,可由於無端消失的人口太多,很多案子根本說不清楚。
借怪談帶來的混亂殺人越貨的,大有人在。
這種局麵之下,沒有誰是絕對安全的。在一部分人跌破底線之後,剩下堅守底線的人就像叢林裡的獵物,不知哪一刻就會被掠食者盯上。
葉汐還聽說,現在很多小區的居住環境都已經崩了。
這一點她住在17號的公寓裡沒什麼體會,但刷微博時看到很多人說,現下各家各戶晚上都要把門窗上好幾道鎖才能避免被搶劫。
在聽說這些之後,她曾專門給父母打過電話,本意是想提醒父母也注意安全,通話中卻得知父母早就做好了這些準備,連玻璃都換了鋼化的。
葉汐在橋上沉默地待了很久,某一瞬間突然很想喝酒,不假思索地拿起手機搜索了最近的酒吧,直接打車過去。
這家酒吧是個清吧,很安靜,也正規,葉汐提前給服務生轉了二百塊錢,麻煩他如果看到自己喝高了就幫她叫車,然後便點了兩杯長島冰茶,加了雙倍的伏特加。
長島冰茶是一種很有欺騙性的雞尾酒,喝起來就跟冰紅茶差不多,其實裡麵的四種基酒都很烈,會讓人不知不覺就醉過去。
葉汐還要了雙倍伏特加,期待這兩杯酒能在今晚讓她睡個好覺。
但她其實酒量並不太好,才喝了半杯就開始醉了。
葉汐喝醉的“早期症狀”是:話多。
可這個階段又不夠醉,不足以放任自己說胡話,於是孤身一人來酒吧的葉汐難受到了,皺著眉趴在桌上,想找人聊天。
她拿著手機在通訊錄裡翻來翻去,考慮過喊個人來陪她喝,也考慮過直接在微信上聊,但從頭翻到尾,居然沒有很合適的人選。
她最好的閨蜜在老家C市,大四時考研失敗,今年正忙著二戰,五分鐘前還發了在圖書館卷生卷死的朋友圈,這會兒顯然顧不上聊天。
其他的,大學時期的室友關係雖然還行,但畢業後聯係少了,突然把人叫出來喝酒十分突兀,之前做新媒體時的同事更是很久不聯係了。
再看17號……
她翻來翻去,也不是很想打擾大家,她不想讓大家看到她為參不參與行動的事情糾結得借酒消愁。
但再往下翻,她劃動屏幕的手指頓住,視線定在那個名字上。
肖冷。
她和他平常聊工作就在群裡,私事大多直接敲對方的門說,微信的私聊記錄十分有限。
但這一瞬間,一股莫名的情緒讓她很想找他聊天。
葉汐措辭了一下,雙手打字:“忙嗎?”
肖冷剛走出17號,收到消息在路邊頓住腳,沉了沉:“不忙。”
葉汐又說:“那聊五塊錢的?”
肖冷的目光在這行字上凝固,感覺到一些異樣,關掉微信,輸入一串數字撥了出去。
葉汐正興致勃勃地想要聊天,看到他的電話撥進來,不假思索地接通:“喂,肖冷。”
“你在哪兒?”肖冷發覺她的聲音懶洋洋的,略微一頓,“你喝酒了?”
“嗯……我在酒吧。”葉汐吧唧嘴,“喝了點酒,想聊天。你要是不忙的話……”
“發個定位給我,我現在過去。”肖冷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葉汐的醉意已然比剛才更重了點,懵懵地盯了會兒手機屏幕,不快地皺眉:怎麼掛人電話呢!
然後她沒怎麼過腦子,就把當前的坐標發了過去。
夜晚路況很順,肖冷開車過來隻用了二十分鐘。走進酒吧繞了半圈,便在一個卡座位置找到了葉汐。
她臉朝下趴在桌上,他不確定她是不是睡著了,安靜地坐到她的對麵,拿起她還沒喝完的酒聞了一下。
雙倍伏特加的長島冰茶,叫了兩杯,但隻喝掉大約三分之二杯。
酒量真差啊。
他把酒杯放回去,杯底和桌麵接觸的輕微聲響令葉汐抬起頭:“還沒喝完……”
她以為是服務生來收杯子,看清對麵坐著肖冷,腦子恍惚了一下。
她撐起身,他看著她:“聊五塊錢的?”
“嗤——”葉汐扯著哈欠笑。剛才明明那麼想找人扯閒篇,現在有人來了,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肖冷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兩個人相顧無言了一會兒,他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想參加那個行動?”
“嗯……我沒想告訴你。”葉汐醉醺醺地搖頭,“但我確實想參加那個行動。”
“為什麼?”肖冷的眉頭深深蹙起,還好酒吧昏暗,遮掩了他的一部分痛苦,“能告訴我原因嗎?”
“怎麼說呢……”葉汐趴會桌上,側著臉,看著旁邊的牆,“這次行動的總人數有多少?”
“六十人。”肖冷誠實地回答,“第一批三十人,主力是我和韓遠的隊伍,因為我們兩個都上過那艘船。如果你也去,就會算上你的隊伍,你不去就讓1隊加入,另外還有一部分特警和當地向導。第二批也是三十人,配置和第一批差不多。”
“嗯,所以還需要我說什麼呢?”葉汐笑意迷離,“我隻能說,丁部長是個好人,你們都是好人。”
肖冷原本打好腹稿的勸語被她這句話噎在喉嚨裡。
“你知道我的意思,對吧?”葉汐微微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當然知道。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有類似這樣的糾結,但上次她尚沒有17號的編製,擁有自由身份的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拒絕任何事情。
可現在不一樣了,從接受17號的編製開始,她就是和所有隊員一樣的人。她應該服從命令,丁部長也完全可以直接下令,這是她身為成年人要為自己的決定承擔的風險。
但丁部長沒逼她,他希望她去,卻給她選擇的機會。葉汐甚至能感覺到在喊她過去的時候,丁部長內心也是矛盾的。
如果不矛盾,他就應該對所有人同時下達命令,而不是先讓肖冷在那裡發火。
在肖冷發火的過程中,丁部長大概也在勸自己,不要把她派過去。
因為她沒有受過格鬥方麵的專業訓練,所以在他們所有人心裡,她其實和他們並不一樣。他們都在拿“軍人看群眾”或者“警察看群眾”的方式看她,希望在危險來臨的時候能把她擋在身後。
可這種關照並不是理所當然的,至少站在丁部長身為領導的角度不是理所當然的,他完全有理由不考慮這些,直接把她派過去才是他正常工作的一部分。在麵臨規則怪談這種棘手任務的時候,並沒有人會認為他直接做出那樣的決定是不對的,葉汐過往的戰績也足夠支撐他做出那樣的決定。
的確,這個任務會異常危險,因為那裡有黑bang,那些人沒有一個是好人。
但她不能裝傻,她明明知道那是規則怪談,在規則怪談裡,武力值欠缺的風險再大,也不會比錯判規則的風險更大。
放下怯懦,她心裡其實清楚,在這種棘手的任務上,很難講她和他們之間誰更強。
可他們自己都沒想選,所有人都是直接接受命令,隻給了她一個選擇機會。
肖冷默然良久,艱難地勾起一縷笑容:“我原以為你喝多了。”
葉汐伏在胳膊上,沒有說話。
他無力道:“我希望你能彆想得這麼透。”
她笑起來:“你喜歡我,不就是因為我想得透嗎?那些規則……還有這些事,本質……本質是一樣的。”
他扶住額頭,拇指與無名指用力按了下太陽穴,但很快又放下手,神情間透著一股無措與不安:“你說得都對,但在戰鬥力的角度,這就是不公平。”
“公平?”葉汐細品這兩個字,幾秒的茫然之後,忽地又笑了,“我有一部很喜歡的電影,裡麵有一句話。”
“什麼?”
“危難當前,唯有責任。”她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完眨了眨眼。
酒氣在她臉頰上暈染出一片緋紅,讓她這副樣子看起來很嬌俏。
她又套用了那部電影裡的另一句台詞:“如果事事都講公平,那還要17號做什麼?”
建立17號的目的,不就是讓他們承擔風險,以求保護更多普通人的安危嗎?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不公平,可它就是對的。
“生活不是電影。”肖冷搖頭,“想想你的父母。”
“是啊,想想我的父母。”葉汐的眼眶不自覺地紅了下,“這就是另一個原因了。”
“如果怪談模式不結束,每個人都是在危險中生活——你知道嗎,我剛剛突然意識到,如果這次行動我沒有去,來日我的父母不論是因為怪談本身,還是因為怪談引起的其他問題喪命,那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肖冷不知該說什麼,隻是無聲地搖頭。葉汐看得出他的煩躁,抬手叫來服務生,自作主張地替他叫了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