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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手雖小, 提筆卻寫得一手好字,畢竟曾在兩個世界生活過,她不比任何人差。這個世界的聖賢書雖不曾讀過, 但看一眼也就記住了, 崔氏家塾最大的學生十四歲,嫡親子弟十四歲後會去考書院, 旁支若十四歲還沒考上書院或功名, 崔氏宗族便不再出資助讀。
因此進度最快的進學班,所教實也有限。
不過了了還是留了下來,進學班年紀最小的都比她大, 是十歲的崔昊, 他剛升入進學,又是旁支子弟, 對於突然被塞進來的小女孩,還挺感興趣,而崔氏嫡親的兄弟們,都有各自的姐姐妹妹,自然不會對了了友好親近,她這樣年幼,也不稀得欺負她,不帶她玩, 就足夠小女娃哭鼻子了。
崔肅悄悄在後窗盯了好一會兒才走, 淩氏擔心的要命, 見崔肅獨自回來,連忙問:“了了呢?她……她還真留在前院了?”
沒有外人, 崔肅眉飛色舞地向妻子講述女兒是如何一鳴驚人的:“……夫人, 你是沒瞧見, 當時那朱夫子的臉啊,一下子拉了這麼長!”
淩氏見他拿手比劃,忍俊不禁,同時驕傲不已:“咱們家孩子真是不得了。”
“對了夫人,了了在後院讀書時,也展現過如此才能麼?”
淩氏搖頭。
此話問出口,崔肅才察覺自己平時當真是鮮少關懷女兒,也難怪女兒跟自己不親,彆說是摸摸頭,連句阿爹都不願叫。
“我先前還以為是她不愛讀書,聽大爺這樣講,才知道她原來是不愛讀女四書。”
崔肅道:“今日朱夫子讓她背了篇《女子》,她雖是背了,心裡卻含著氣,那朱夫子忒地小氣,了了多大,他多大?竟這樣陰陽怪氣。”
見妻子默然不語,崔肅問:“夫人怎麼了?”
淩氏笑著搖搖頭:“我隻是想起從前在閨中時,我也不愛讀女四書,這話,我可隻敢跟大爺說,若被旁人知道我連女四書都不愛讀,要說我有失主母風範了。”
崔肅的興趣被她挑起:“這女四書可是晦澀難懂?”
淩氏搖頭。
“那就是引經據典佶屈聱牙?”
淩氏又搖頭。
崔肅道:“煩請夫人將這女四書,借我一閱。”
淩氏:“大爺日理萬機,還有閒心讀這個?”
說是這樣說,她還是起身去取,崔肅翻了第一頁,眉頭頓時擰成一團:“乃生女子,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這是什麼道理?我們的女兒,哪裡就是卑弱之人了?”
“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生男如狼,生女如鼠,這、這——”
崔肅將書合上,再也讀不下去:“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淩氏見他這樣生氣,問道:“大爺何故惱怒?”
“了了是為你我二人掌中至寶,珍貴無比,何來卑弱可言?”
淩氏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她心想,當然,那是她懷胎十月痛不欲生才誕下的女兒,自然金尊玉貴,怎會卑微柔弱?可這世道就是如此,女子要一生平安喜樂,嫁人便如投胎,隻有委屈自己,才能換得安寧。
“日後,了了還要嫁人呢,像我一樣,嫁一個如意郎君。”
淩氏衝夫君揚起微笑,恍惚想起還在閨中時,雖也要修習琴棋書畫,要讀女四書,可到底比在崔家快活,她不必早起侍奉公婆,不必立規矩不必如履薄冰,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思索是否有冒犯唐突。
若非有夫君,她在崔家怕是過不了這麼多年。
崔肅握住妻子的手:“夫人,是我對不住你。”
“嗯?”
“了了說我待你不好。”
淩氏笑:“那孩子總是會說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話,大爺不要放在心上。”
“我覺得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崔肅搖頭,“這些年,我讓夫人受委屈了,爹娘那裡,以後我會多注意,再不讓夫人受氣。”
淩氏心裡那點子鬱結,瞬間煙消雲散,她眉眼彎彎:“大爺說的這是什麼話,你我夫妻一體,孝順長輩,本就是為人兒媳應做之事,何來受氣可言?”
兩人相擁在一起,真是柔情蜜意,情意綿綿,此時淩氏覺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就算是拿仙丹來跟她換,她也不願意。
原本是說好要將之前錯失的約定補上,一家三口共同出門,誰知崔肅卻再次有了公務,他連連向淩氏道歉,淩氏無比失落,麵上卻還強顏歡笑,讓他放心去。
等了了背著書袋回來,便看見淩氏靠在桌邊發呆,身為崔家主母,一天之中她的事情說多也多,說不多也不多,原本應該每日都去給二老請安,但崔肅心疼妻子,特意跟老崔公老太太說過,每半個月請安一回,所以淩氏更多的心思便放在女兒身上。
有乳娘婆子在,淩氏不必事事親力親為,她平時會對對賬,分配每個月的吃穿用度,盤算中饋,但做這些事要不了多久,所以一天之中,有挺長一段時間無事可做,她自己也很少去想,反正日子都是這樣過過來的,何必彰顯不同?
“乖女,你回來啦?”
察覺到女兒的存在,淩氏高興極了,她親自上前給了了接過書袋,想伸手摸摸頭,毫不意外被拒絕,養娘上了點心,一碗煮得香濃四溢的赤豆糖粥,她已很習慣了了怕燙,取了湯匙不停地吹,不願女兒吃涼的。
了了拒絕她喂食,淩氏不免失落,很快又打起精神:“後日盤陽候府的老太君過壽,阿娘帶你一起去好不好呀?”
了了點頭,迄今為止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崔府前院,還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
難得沒有被女兒拒絕,淩氏很開心,許是了了願意回應,她不停地有問題問出來,雖然了了隻是點頭搖頭,偶爾嗯一聲,但淩氏就是開心。
她問了了今日過得怎樣,有沒有被人欺負,夫子願不願意教她,功課難不難……總之有許許多多的問題,了了隱約感覺除了關愛之外,淩氏似乎也很好奇,畢竟那對她而言,同樣是從不曾涉獵的地方。
最後淩氏問得心滿意足,了了才問她:“你小時候,為什麼不去讀書?”
“阿娘也有讀書,不過女子不能科考,讀了也沒有用,所以跟其她人家的姑娘一樣,讀的都是女四書。”
“為什麼不能?”
淩氏慢了兩拍才反應過來女兒什麼意思,啼笑皆非:“這有什麼奇怪,古往今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
“古往今來皆如此,就一定正確嗎?”
淩氏知道女兒想法頗多,也不意外她會這麼問,回答道:“聖人先賢說的話,總歸是不會錯。”
“聖人先賢都是男人,男人不會為女人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