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老太太的話令淩氏眼中的光漸漸熄滅,最後她悶聲說“我知道了,阿娘,你不用為我擔心。”
淩老太太長歎一聲“你若真想和離,阿娘自是支持你的,可你要為了了想想,你離了崔家,以老崔公的性子,必定要逼崔肅再娶。他既然能養一回外室對你陽奉陰違,那就會因繼室不管了了,萬一繼室是個心壞的,你親生的寶貝,你舍得看她遭罪?”
這也是淩氏最害怕的事情,她默默落淚,徹底打消和離的念頭,淩老太太握住女兒的手“為娘的知道你心裡苦,見微啊……那外室子,日後是能繼承崔肅家產的,你不能這樣消沉,要好好養身子,早日振作起來,再生個兒子,這樣才能保得住了了。”
淩氏握緊了拳“可是我……”
這時外頭傳來了了的聲音,淩氏慌忙擦去淚水,淩家兩位奶奶追在了了身後,淩大奶奶氣喘籲籲“你這孩子,你阿娘跟外祖母說話呢,你非要闖進來。母親恕罪,是兒媳沒能拉住,讓了了跑了進來。”
“喲,我的乖孫女喲,快過來,讓外祖母抱一抱。”
淩老太太笑著朝了了伸出手,她很疼愛這個外孫女,淩家孫女有的,了了有,淩家孫女沒有的,了了也有。
淩氏知道啊,女兒不會給抱的,果然,了了歪歪頭問“外祖母的外,是什麼意思?”
母親生了女兒,女兒生了孫女,可母親卻成了外祖母。
“剛才這二位跟我提表哥,表哥的表,又是什麼意思?”
淩家兩位奶奶都有兒子,她們還挺想跟小姑子做親家,人都有私心,外甥女長得好,又是她們看著長大,沒那麼懷脾性,崔肅隻這麼一個女兒,日後還不鐵了心幫襯女婿?不過那是從前,眼下崔肅有了兒子,小姑子眼裡又容不下沙子,這娃娃親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淩氏怕女兒說話太直,傷了母親的心,就想把了了抱到懷裡,了了不讓她抱,兀自道“外與內相對,外就是外人,表與裡相對,表也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她和不和離,沒有你說話的份。”
淩老太太這輩子都沒被小輩當麵頂過嘴,但這是她最疼愛的外孫女,她一句重話舍不得講,“乖了了,你是聽見外祖母跟你阿娘說的話了嗎?外祖母不是不許你阿娘和離,而是——”
“我不想聽你找理由,歸根究底,你是為了你的丈夫兒子孫子,不願家裡出個和離的姑姑連累你們名聲。”
淩老太太的確關愛淩氏,在家時,也的確疼愛女兒勝過兒子,但這有個前提,那就是她家裡男人們的利益沒有受到損傷,一旦出現利益衝突,淩氏勢必會被她首先放棄,而淩氏,她會因為母親從小對自己的疼愛,默默接受這份委屈,甚至甘之如飴。
同樣的,淩氏將淩老太太給予她的這種愛,也給予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了了的話就像一把刀,劃破母女情深的遮羞布,母女情比不過夫妻情,更比不過母子情,一切的一切,隻因淩氏是女人。
淩大奶奶與淩二奶奶想打圓場,了了冷淡地說“你們很不樂意今日走這一遭吧。”
二人表情一僵,了了看向淩老太太“真不知你這樣做,是為你的女兒好,還是給她結怨,你讓你的兩個兒子在朝中彈劾崔肅,可崔肅明麵上何錯之有?你這兩位媳婦,心中恐怕很是不滿,出嫁女禍及兄長,你竟還帶她們來見你的女兒,是嫌你的女兒還不夠心煩,要她向兩位嫂子賠禮道歉?”
兩位奶奶確實如此認為,她們覺得淩家上上下下太過寵愛已出嫁的姑奶奶,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朝中大事,怎能兒戲?
可話讓一個六歲的孩子說出來,那真真是把臉麵往地上扔,再往死裡踩。
了了失望於這些女人不如隴北女人凶猛頑強,她們眼裡就隻有這一畝三分地,為了男人勾心鬥角費儘心機,殊不知這點心思再怎麼掩飾也昭然若揭。
如果說隴北女人是被束縛的海東青,那麼她眼前這些,已經是連骨頭都被抽走了,隻剩下一灘粉嫩香軟的肉,被讚一句柔若無骨,秀色可餐。
女兒又說了很長一段話,淩氏心裡發慌,試圖讓場麵變得彆那麼尷尬“了了,彆這樣說,你外祖母她也有難處的。”
“難處?”
了了歪頭,“剛出生就被墮掉的女嬰,走在路上被打暈拐走的女孩,為家人所賣的奴婢,淪落楚館秦樓的女人,這些人才能說是有難處,她有什麼難處?你又有什麼難處?”
“少為自己的不作為找借口。”
拉合算不算有難處?她雖貴為公主,卻被父親綁著送給弘闊可汗,又被弘闊可汗綁著強迫生孩子,拉合有沒有讓女兒快些找個好夫婿,有沒有讓女兒為兄長效力,有沒有為了兒子不顧一切,有沒有恬不知恥去諂媚弘闊可汗?
拉合不能逃,拉合被迫有了牽絆,可拉合是怎麼做的?
她按兵不動,韜光養晦,即便外有兄長監視,內有丈夫壓迫,在如此寸步難行的情況下,她依舊擁有本性,養育出了強壯勇敢的女兒。了了相信,假如自己沒有出現,即便塔木洪最終成為新任大汗,拉合也能取而代之。
拉合沒有寵愛她的父兄,更沒有一心一意的丈夫,她在草原上甚至沒條件每日洗澡用熱水,除了公主的稱號拉合一無所有,可了了隻認可拉合。哪怕是師姐、真儀、清卓她們,即便最終尋回本性,亦不能與拉合相提並論。
沒有被磨滅的本性,遠比愛更珍貴。
“還要我繼續說嗎?”
了了的聲音在房間裡回蕩,空氣似乎結上一層冰冷凝霜“你是她的母親,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君,今日換作是你的兒子,你怕是死都得為他討個說法。”
她對淩氏說“彆自欺欺人了,世上沒有人把你放在第一位,對你的丈夫而言,皇帝,國家,崔氏,比你重要。對你的母親而言,你的父親兄長比你重要,你父親與兄長,他們心中的第一位,是你嗎?你的兄長們得到了繼承權,而你得到了一個帶回外室子的丈夫,這就是你娘你爹愛你的方式。”
淩氏呼吸急促,真相血淋淋如同巨石,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世上沒有人將她放在第一位,而她可憐地抓著所謂的愛,還要蹉跎這一生。
淩老太太與淩家兩位奶奶,此時已徹底被了了重逆無道的言語震撼的說不出話,隻不過她們不像淩氏,因深愛女兒會懷疑會反省,會在一次次的自我質疑中尋回本性。
淩老太太的第一反應是“見微,你怎麼能這麼教孩子?她還這麼小,這些話傳出去,那、那就是無君無父,咱們兩家都要完啦!”
兩位奶奶的想法驚人的同步這樣的兒媳,我們可要不起,婚約之事,還是不要再提了,以後都不再提!
娶妻娶賢,這等滿身反骨的女子娶進家門,隻會敗壞門風!
了了根本不怕,她威脅淩老太太“是啊,你大可將我今日所說傳出去,這樣崔淩兩家方可連坐。”
淩老太太手直哆嗦,了了稀奇地說“怎麼,現在我不是你最疼愛的外孫女了?”
淩老太太白眼一翻,暈了過去,一陣兵荒馬亂後,兩位奶奶帶著老太君告辭,淩氏知道,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她們恐怕不會再想要見自己。
今日這一記猛藥下得厲害,淩氏在心慌意亂中發了熱,臥床不起,不能再每日送了了去家塾,她不停地做著光怪陸離的夢,母親,父親,丈夫……全都為了彆人放棄了她,她唯一能夠信任的,能夠抓住的,隻有自己懷胎十月所生的女兒。
與女兒相比,丈夫算什麼?
當她想明白這一點,身上的病氣似是都輕了不少,淩氏一邊咳嗽一邊睜眼,伺候的婆子見了,大喜過望“奶奶,您醒了?”
淩氏醒來張嘴第一句就是問了了“姑娘呢?”
婆子連忙說“姑娘方才被西跨院請去了,養娘先回來的。”
西跨院?
她病了兩天,老太爺老太太不會不知道,在她生病時把了了叫去是什麼意思?
不行,她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