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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折霄始終緘默不言,無論淩見微說什麼。他因麵容有損常年戴著麵具,可這露在麵具外的眼睛與嘴唇,竟無絲毫波動,如果不是看見他握起的拳頭,淩見微會以為他是真的不在意。
“有些話,我沒同你說過,但我覺得你應該明白,今日你敢派人來窺伺我的院子,明日呢?明日你又會做出怎樣的事?崔折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即便如今的想法與從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淩見微還是做不到藐視他人性命,崔折霄做錯什麼了嗎?倒也沒有,一個大活人,有野心,會不滿,會怨恨,這都是很正常的事。隻要崔折霄老實本分,淩見微真的會保他一輩子衣食無憂。
可他顯然不是會甘於平淡之人,那麼他的存在就意味著危險,除非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全都死了。
又或者,知情人可以活,但崔折霄要死。
轉瞬間,淩見微腦海中已掠過數種決策,她最後一次警告崔折霄:“認清楚現實,不要奢求不屬於你的東西,成王敗寇的道理,我想不用我多說。”
她沒必要去憐惜崔折霄,自古以來權力傾軋,哪有不流血,哪有不死人?如若了了也如自己這般心軟,早不知死多少回了,從前她在崔家不也是與人為善,結果呢?又有誰領她的情?
長久的沉默之後,崔折霄低聲說:“這不公平。”
“公平?”淩見微聽見這兩個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在跟我要求公平?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我一一給你講一遍嗎?”
“我自出生起,便不能像哥哥們那樣被送去讀書,就連那些普通秀才開的私塾,都不收女子。到了年紀就得嫁人,到丈夫家中生活,生不出兒子丈夫可以理所當然的納妾,妻子表示不滿便是好妒。”
淩見微說著說著,臉色愈發難看,“崔肅能出門能當官,能夜不歸宿,而我連走路時裙擺稍微揚得高了些都是失禮。我與他和離後,他再娶理所當然,我想再嫁就是水性楊花,你跟我說公平?你怎麼敢跟一個女人要求公平?”
崔折霄反駁道:“崔肅能有今日之位,亦是十年苦讀——”
“是!讀書是很辛苦!當官也不一定就都是好事,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對此耿耿於懷?這麼苦這麼累,你怎麼還想著要我手裡的亨通書局?我不是也給你吃給你穿給你住了?你還有什麼不滿?”
淩見微冷笑:“我告訴你,你已經很幸運了,假如你是女孩,你以為你還能活著被找回來?就算找了回來,你還能像今日這樣,堂堂正正當你的大少爺?你若是女孩,早被賣進了那醃臢地方,早就活不成了!哪怕是能回來,你以為她能像你一樣不被人指指點點?”
“因為你是男孩,所以旁人說我狠心,他們羨慕你如今有這等富貴,就連你麵容有損都算不上缺陷,你要是個女孩,滿天飛的流言就足以把你逼死!你還跟我要公平?我自己的人生都沒被公平對待過!”
字字句句,儘是有感而發,亨通書局開遍全國,所錄用的人也大多是女子,與平民女子接觸越多,淩見微就見識到了越多的不平等,很多時候迫害與危險來得毫無道理,歸根究底,因為她們是女人。
崔折霄被淩見微吼得懵住,他想辯解說這一切與自己無關,因為他根本不是女孩,淩見微所遭受的不公,也並非由他導致,為什麼要將怒火發泄到他身上?
淩見微毫不意外崔折霄的反應,彆說是十三歲的崔折霄,崔肅活了多大,她親爹親哥哥又活了多大,他們不也完全不能理解?淩見微要求與兩位兄長平分家產時,淩老大人差點以為她瘋了。
最後雖說如願以償,但一家人再也不複從前和諧,之所以還捆綁在一起,是因了了所帶來的利益。
淩見微分走的是自己應得的三分之一,可淩家兩位奶奶不這麼認為,淩家的子侄們也不這麼認為,因為女人不與兄弟爭奪家產,是大眾默許的規則。
一旦有某一個女人成功,就會有無數個女人相繼效仿,到時利益受到侵害的是全部男人,他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崔折霄沒有從淩見微這裡討得一點好處,甚至連愧疚都沒有,有些人欲壑難填,得到再多都嫌少。
之後幾日,淩見微與崔折霄都當作無事發生,誰也沒有再提,龔白桃與鄒媛暫時住在淩見微名下的一間宅子裡跟著老掌櫃學習,毛家被抄這一天,淩見微特意差人告知龔白桃,於是鄒媛拉著龔白桃去看熱鬨。
馮無昇的醜事昭告天下後,馮家同樣被抄了個乾淨,再加上之前的吳家,國庫因此豐盈不少。
毛旌被拖出宅邸,他連連喊冤,那副可憐的模樣在龔白桃看來隻剩醜惡,毛旌也瞧見了人群中的龔白桃,許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他直接伸手一指,喊:“那是我女兒!我親生的女兒!不是要滅九族嗎?她也在內!彆讓她跑了!”
鄒媛來時往兜裡揣了好幾塊石頭,見毛旌狠毒至此,抄起一塊就砸了過去,正中毛旌腦門,砸的他鮮血直流。
她往龔白桃手裡也塞了塊:“大好的機會你愣著乾什麼,不出這口惡氣你今晚睡得著嗎?”
龔白桃早知這男人是什麼德性,遂用力一丟!
毛旌慘叫連連,他乾了什麼,在抄家是便有人敲鑼打鼓走街串巷的幫忙宣傳,這會兒毛府外圍滿了老百姓,爛白菜葉子臭雞蛋不停往他身上招呼,見他這般淒慘,那負責抄家的官員笑了笑:“我真沒瞧見你這樣的親爹,自己死到臨頭,還要拖親生女兒下水。你恐怕還不知道吧?陛下臥床,太子監國,夷滅九族,隻算名字在族譜上的,你們毛家,女兒名字寫族譜上了?”
那當然沒有,龔白桃姓龔不姓毛,本朝向來奉行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兒生來就是外人,把她們寫到族譜上像什麼話?
不僅女兒不寫,兒媳跟孫女也不寫,所以這夷滅九族,跟家中女眷關係不大。
鄒媛忍不住笑了:“太子殿下可真有趣,你看毛旌那臉,多好笑。”
毛旌受不住這刺激,翻了個白眼暈死過去,叫人砸了滿頭滿臉的臟東西。
不過女眷們雖不會被砍頭被流放,但需要做工贖罪,至於如何分配,要看她們的品行才能,以及是否因抄家滅族一事對太子懷恨在心。
由於馮毛兩家抄家之事過於熱鬨,接連而出的大新聞令京城百姓們吃瓜吃得不亦樂乎,所以除了崔文若外,沒人注意崔折霄染病一事。
在她記憶中,崔折霄身體一直很好,哪怕在崔家受儘屈辱,也沒生過幾次大病,這怎麼就病得起不了身?
龔白桃跟崔肅和離後,崔肅不願再娶,老太太這回再拿上吊來威脅他不好使了,東跨院沒了女主人,崔肅又早出晚歸,隻崔文若一個主子,她在行動上獲得了巨大的自由。
以前龔白桃在,會管著她,不讓她隨心所欲闖出禍事,龔白桃一走,崔文若便迫不及待與崔折霄聯係。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讓崔折霄惦記,那除了崔文若外沒有旁人。
了了也曾做過他妹妹,可崔折霄對她隻有深深的妒忌與仇恨,她像是一座永遠無法翻越的大山橫亙在他麵前,他視了了為敵人,忌憚著、恐懼著。
但崔文若乖巧可愛,嘴甜不說還會關心人,無視他的冷臉與拒絕,從始至終對他很好,崔折霄的心也是肉長的,尤其是在沒有人在乎他時,崔文若的點滴關懷就像是落入荒田中的春雨,滋潤著他乾涸的心靈。
崔文若認為他突然生病,絕對事出有因,難道是了了想殺人滅口?
她不敢寫在紙條上,怕傳給崔折霄時被人察覺,因此悄悄約崔折霄相見,但以崔折霄現在的情況,沒法出門,崔文若思來想去,找不到與崔折霄見麵的方法,最後隻能硬著頭皮登門拜訪。
再見淩見微,崔文若是真的沒有認出來。
她記憶中的阿娘,其實是她幻想出來的完美形象,上輩子崔家倒塌,她獨自一人淪落教坊,隻能靠著過往的回憶支撐身不由己的生活,於是在這樣的心境中,爹娘弟弟都成了毫無瑕疵的存在,她從一開始就從沒想過,她娘也是人,是個活生生的,有自己思想,也會渴望尊嚴的人。
兩個阿娘,崔文若都希望她們能安安分分做崔家主母,不要總是跟阿爹爭吵,不要總是貪得無厭,為什麼不能像從前那樣生活呢?一家人其樂融融,不也很好嗎?
她不能理解,兩個阿娘為何頭也不回的離開,衣食無憂,身份尊貴,還有什麼不滿足?
淩見微每次見到這個小女孩,便覺對方眼神古怪,聽崔文若想見崔折霄,她溫聲拒絕:“恐怕不方便,折霄患了容易傳染的病,萬一把你也給過著,那我可擔待不起。”
無論崔文若怎樣軟磨硬泡,淩見微都不答應,崔文若咬著嘴,她知道這絕對是托詞,阿娘肯定是為了保護了了,才拖著她不許她見崔折霄。
一時間,對崔折霄的擔憂,對阿娘偏心的不滿,以及對破壞自己美好家庭的了了的怨氣儘數湧上心頭,崔文若怒從心頭起,張嘴就要說破此事!
她要徹底揭開了了的真麵目,讓阿娘從此不再受欺瞞!
她感覺自己說得非常大聲,可淩見微卻露出極度錯愕的表情:“……你,你這是在做什麼?你想說什麼?”
說什麼?當然是要說了了的事情啊!
崔文若激動地忘記了一切,喊了半天後才後知後覺,她覺得自己足夠大聲了,為何阿娘的表情卻像什麼都沒聽到?
“我是說.
“我是說...."
她捂住嘴,驚覺所有有關了了的事情,自己竟都說不出口,話到嘴邊就像是被吞沒,完全無法組織語言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