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麼一衝,身後的幾個小男孩也跟著一起上,反正他們不是第一次打女娃,挨了打的女娃沒幾個敢回家告狀,就算告了,她們家裡人也不會給她們出頭,於家村就是男娃們的地盤,這地上掉的麥穗全應該他們男娃來撿!
了了幾乎沒打過小孩,主要是沒意思,反倒是梅花,被嚇得嗷嗷哭,菊花則漲著臉,抓緊了頭上的帽子,她害怕,想跑,又不能丟下妹妹和姐姐不管。
這地方離地裡還有段距離,偶爾會有村民來往,不過看到這一幕都笑嗬嗬的,覺得是小孩打鬨。
二狗子氣勢洶洶的往前衝,像條死狗一樣往後滾,他這一倒,連帶身後跟著衝鋒的其它人也趔趄不已,幾個人摔成一團,夏天的土坷垃曬得又硬又燙,小孩兒再淘,皮膚也比成年人嫩,這一摔可疼得很。
“啊啊啊啊啊啊!”
從沒吃過虧的二狗子怒了!
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朝了了衝,跟在家撒潑打滾一樣,嘴手齊上,被了了一腳踹開。
夏娃在心底虛偽地給二狗子劃了個十字,如果不是為了世界之核,這小孩兒現在已經去跟他家其它男娃祖先在地底下湊一桌打麻將了。
“乾什麼乾什麼呢!你們在乾什麼!”
二狗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打不過,他居然打不過!
他哭得傷心極了,恰好有人路過,見這邊小孩鬨成一團,連忙出聲製止。
來人是住在於老蔫家隔壁的於老摳,顧名思義,於老蔫是性格特征,於老摳是生活作風——這位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吝嗇鬼,據說曾經乾過端著飯碗在彆人家門口蹲點聞菜香下飯的事兒。
歲數跟於老蔫差不多大,按照於家村的關係,於老蔫家的小孩還得叫他一聲三爺爺。
此時於老摳並非獨身一人,他懷裡還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女娃。
如果說毛蛋是於老蔫家養得最好的娃,那這個小女娃,稱她為於家村同齡娃中最嬌貴的那一個當之無愧。
跟十幾年隻剩了一個男娃的於老蔫家不同,於老摳家一樣三個兒子三個兒媳,但卻哐哐往外生男娃,一直到兩年前,於老摳家的三兒媳才生了個女娃出來。
彆人家的女娃,那是不值錢的賠錢貨,於老摳家的女娃,那是千嬌百寵的小寶貝。
於老摳五個孫子,分彆叫大盤、大碗、栓子、板子、麥粒還有米粒,惟獨這個最小的小孫女,於老摳跟於老蔫一樣,特意花錢請人給取了個“寶珍”的名字,據說於寶珍兩歲了還沒下過地,因為於老摳全家都特疼她,這個抱完那個抱,壓根不舍得讓她自己走。
此時,這個金貴的小女娃正坐在爺爺手臂上好奇地看著這一幕,顯然她沒看過比自己大的孩子們乾架,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轉,那叫一個靈動可愛,白白胖胖的小臉,胳膊肉乎乎的,跟藕節一般。
和於寶珍比,再金貴的男娃都不金貴了,尤其是於老摳這種吝嗇鬼,他長孫出生都沒辦過滿月酒,有了這個小孫女後,甭管滿月酒還是周歲宴,那都是大出血,甚至於寶珍兩隻肉肉的手腕上,還套著兩個叮叮當當的銀鐲子,脖子上更是掛了個長命鎖。
而同樣是女娃的菊花還有梅花,跟人家一比,完全是兩個營養不良,娘不愛爹不疼的小可憐,她倆身上的肉加在一起估計都不如於寶珍的多。
“好好的在一起耍,乾啥子打架!”於老摳訓斥道。
因為自己太多孫子的緣故,於老摳及其老伴已經到了看見男娃就心煩的程度,自家男娃都不怎麼受待見,何況彆人家的男娃?
“你,你是二哥家的荷花吧?咋回事,咋還打起來了,你跟三爺爺說一說。”
了了沒說話,菊花抹著眼淚把事情經過給說了一遍,於老摳一聽,立馬把臉拉了下來。
要說於老蔫家因為沒男娃在村裡抬不起頭,那於老摳家就是因為拿女娃當寶拿男娃當草在村子裡獨樹一幟,不少人都覺得他們家人腦子有問題,能傳遞香火的男娃不疼,居然疼女娃?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於老摳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菊花這邊,並且從二狗子的背簍裡抓了一把麥穗塞給菊花當作賠償,已經足夠傷心的二狗子愈發萬念俱灰,不顧硬燙的土坷垃,在地上來回翻滾,宛如一條剛被撈上岸的魚,那叫一個能蹦躂。
奈何於老摳不是他爺,人家壓根不帶搭理的,還握著於寶珍的小手衝了了等人揮一揮,滿臉褶子的老頭,居然努力放柔聲音對小孫女說:“寶兒看,這是你荷花姐姐、菊花姐姐還有梅花姐姐,等寶兒長大了讓姐姐們帶你一起玩。”
於寶珍努力衝眼前的三個女孩揮揮手,她胖嘟嘟的,手背上有好幾個看起來很好戳的肉窩窩。
反正於老摳是舍不得自家小孫女頂著大太陽在外麵撿麥穗的,這麼點大的小孩,能撿幾個?
有於老摳出馬,這場戰事草草落幕,撒潑無果的二狗子狠狠瞪著了了,那模樣應當是記了仇,於老摳怕他們一群男娃聚集起來欺負小姑娘,硬是看著他們走遠。
菊花羨慕地看著於寶珍,看她身上那不知道是什麼布料但一看就很柔軟的小衣服,看她肉肉的胳膊,看她亮晶晶的銀鐲子還有長命鎖,看她能被爺爺抱在懷裡當作寶貝,這是菊花從沒見過的。
至少在於老蔫家,獨屬於毛蛋,而他們家為了以後毛蛋能去念書,銀子全都攢著,哪怕是毛蛋都沒有這麼好看的銀鐲子跟長命鎖。
於寶珍雖然已經兩歲,但話還說不順溜,口齒不清,她從小兜兜裡不知怎麼摸出幾塊糖,伸著胖胳膊朝了了遞:“吃……吃……”
於老摳笑得滿臉褶子綻放成菊花,哎呦,他們家寶兒就是大方,從小到大從不護食,真乖。
他彎下腰,讓於寶珍可以把糖遞給了了,但了了並沒有接,她往後退了一步,這樣糖就到了菊花麵前。
糖。
菊花很少吃糖。
她上次吃糖是什麼時候來著?……算了。已經記不清楚了,總之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候天好像還有點冷。
她們家也是有糖的,跟油鹽肉一起,在爺奶屋子裡,奶有一個很大的,吊在房梁上防止老鼠偷吃的籮筐,很多好東西都放在裡頭。菊花曾經看過一次,奶踩著凳子從籮筐裡拿出一塊糖,背著其它人塞進了弟弟嘴裡。
那時候,她跟梅花差不多大,口水也像梅花一樣控製不住,從嘴角往下滴。
然後就被奶發現了。
奶罵她饞鬼,然後在弟弟的央求中,又踩了一回凳子,掰了一塊小手指蓋那麼大的糖塊給她。
好甜啊。
好甜好甜。
可是甜味很快就沒了,菊花不敢說自己還想吃,她隻能默默走出堂屋,當作沒有這回事。從那之後,她還有好幾次看見奶悄悄給弟弟喂吃的,她不敢上前,因為娘跟爹都說,得緊著弟弟吃,這樣以後弟弟才會對她們家好。
那為啥,於寶珍就能隨隨便便吃糖?
她的兜兜看著鼓鼓囊囊,裡頭應該塞了不少糖,都是女娃,為啥於寶珍有,為啥她沒有?
為啥爺從沒抱過她?為啥奶從不偷偷給她開小灶?為啥為啥?
這個問題,菊花目前還想不明白,她隻知道自己在吃了於寶珍給的糖後,心裡有種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能嘗到糖塊的甜,同時又酸酸的,說不出的難受。
她突然很不想看見於寶珍,也不想跟於寶珍說話。
她想,她應該沒法像三爺爺說的那樣,帶著於寶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