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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月的學習很快過去, 今天結束後便可以放假回家了,大小魚沒什麼感覺,她們本來就沒有家, 隻要姐妹兩個一起,在哪裡都一樣。
旺旺跟於寶珍都想娘了,她們回家回的歡天喜地, 小孩子哪有不喜歡放假的,惟獨青寧。
她背著小書包坐在教室裡遲遲不動,大小魚本來在這裡陪她,被她拒絕了, 這會兒雙胞胎估計已經徹底放飛,在隻剩下她……
“青寧。”
這個聲音是……
青寧倏地抬頭看向教室門口,整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因為來接她的人居然是爹,還有娘!
縣丞笑吟吟:“怎麼了,才一個月, 就不認得爹了?”
縣丞夫人臉上也看不出任何不情願, 甚至帶著些溫情:“等久了吧?來的路上馬車不知怎地壞了,因此才耽擱了這麼久。”
從未被娘爹如此溫柔慈愛對待過的青寧,當場腦海中閃過的不是感動、喜悅或幸福, 而是跟小夥伴們大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講的鬼故事,比如狐妖上身,惡鬼奪舍之類的……所以她非但沒有伸出試探的小手, 反倒抓緊了書包背帶。
幸好羅老師及時出現, 隨後縣丞及縣丞夫人對她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友善態度,友善到青寧甚至覺得有幾分諂媚。
在她的印象中,爹爹是家裡最有威嚴的人, 哪怕是娘也要聽他的話,對青寧來說,爹爹就是一座永遠無法翻越的大聲,但現在大山突然在她麵前自己變成了一條平地,請她踩踏上來。
羅老師則一如既往溫和,並沒有因上次見麵時縣丞夫人對自己口出惡言便懷恨在心,這讓縣丞夫人鬆了口氣。她的這副溫婉姿態一直持續到回府,縣丞勉勵了幾句女兒後去往前院,母女兩人獨處時,縣丞夫人的語氣才恢複成往日那般,隻是比往日,又多幾分冷淡。
這種冷淡向來會讓青寧難受,抓耳撓腮輾轉反側的難受,娘總是這樣,隻要不按照她的想法來,她便不搭理她,再不然搭理時講話也要冷冰冰。
“你既然要與那位羅老師學習,便好自為之吧,橫豎我是管不了你了。”
哪怕被丈夫再三叮囑,縣丞夫人依舊不認可羅老師,在她看來,十七八歲說親都已是老姑娘了,羅老師這種早過了雙十年華的,說句不好聽的,給人當繼室都不一定成。
青寧低著頭,她真的很討厭娘用這種語氣教育自己,好像她很蠢很蠢,是不識好人心的牲口。
從前在求知女學讀書,青寧每日都要往返家中,這一次卻是足足滿了一月才歸家,這一個月裡,跟她朝夕相望的是於寶珍、羅老師、大小魚、旺旺,還有總是頂著個光溜溜腦袋的淨心。
縣丞夫人無法再控製見過外麵世界的女兒了。
青寧輕聲說:“爹也答應我去府城了,這又不是我一個小孩子能解決的問題,娘怎麼不去找爹呢?”
她抬起頭看向生她養她,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來,會在她生病時徹夜不眨眼守在床邊的娘:“娘為什麼這麼恨我,恨的想把我變成第二個娘?”
她不相信娘小時候便是這副賢惠雍容的模樣,是什麼把娘變成了這樣?
“娘督促弟弟讀書上進,恨不得給他請十個八個好夫子,到了我,弟弟讀的那些書,我通通不用讀,即便我想讀,爹都沒說什麼,娘反倒比爹更快生氣。”思及啟蒙記事,青寧感到很荒謬,她看著娘,問娘:“我是娘的仇人嗎?”
如果不是仇人,為什麼不許她讀書,不許她練武,卻要她這麼小就學習如何維持細腰小臉,連飯都不許添第二碗?
縣丞夫人怒道:“我看你心裡是完全沒有我這個娘了,那姓羅的究竟教了你些什麼?”
又來了又來了,每次想要跟她好好說話,她總會把話題扯到生養之恩上。
青寧:“老師教我怎麼做人。”
她所學的課程,弟弟在書院裡也有,為什麼娘不對弟弟生氣?
“我看她就是想毀了你!”縣丞夫人控製不住脾氣,一巴掌拍到桌上,手心震得生疼,心裡卻恨毒了羅老師,覺得她要帶壞自己的孩子。“你學那些有什麼用?你是能科舉做官,還是能闖蕩江湖?那申掌櫃倒是個厲害的商人,可你聽聽旁人家都是怎樣說她的!”
“為什麼不能?”青寧忍不住大聲反駁,“就算以前不能,現在不能,也不代表以後也不能!這個不許那個不許的,一天到晚把規矩禮數祖宗禮法掛在嘴邊,那我朝開國皇帝從前朝手中奪取江山,豈不也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縣丞夫人登時臉色鐵青,想都沒想便給了女兒一巴掌!
“你在胡說什麼!你不要命了!”
青寧捂住臉,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那雙眼睛像是熊熊燃燒著烈火,充滿憤怒地盯著母親:“我沒有說錯!我生來就是自由的!我有權利要求平等,我是有思想、會思考的人,不是可以任意擺弄的木偶!”
縣丞夫人指著青寧的鼻子,渾身發抖,她真不敢想象府城那個學堂究竟教了女兒什麼,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她也敢說?被人聽見了是要誅九族的!
“我都是為了你好!”縣丞夫人聲音變得淒厲,“你這樣做出頭鳥,能落得個什麼好下場?娘對你沒有什麼期望,隻願你能安安穩穩榮華富貴的過這一生,你為何卻不肯聽話?”
“安安穩穩,榮華富貴?”青寧重複了一遍母親的話,隻覺好笑,“哪裡安穩,哪裡富貴了?像娘安排的那樣,學著做個大家閨秀,日後嫁入高門?那我且問娘,若婆母不慈,我當如何?若夫君不愛,我當如何?若後宅妾侍成群,我又當如何?”
“婚後我若數年不能懷胎,若懷上了卻難產而亡,若生下來卻非男孩,若夫君不上進,若兒子不孝順,若婆家敗落,我當如何?”
“這算什麼安穩,這算什麼富貴?輕飄飄的好像霧氣,看得見抓不著,彆人願意給我,我才能安穩富貴,彆人不願意給,我在後宅送了性命,娘能救我嗎?”
青寧咄咄逼問,學堂中有一課是由青衣衛所授,她看過各種各樣卷宗——那是大人執掌鄄州府後派人收集統計而來的案例,儘是血淚,觸目驚心,其中尤以女子死亡方式最為恐怖,看得膽子最大的寶兒跟心大的大魚都好幾天晚上做噩夢。
“不會的!”縣丞夫人否認,“你爹你弟弟不會不管你,他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娘說謊。”青寧根本不信母親這話,“隻因府衙要從下縣選拔官員,爹便改了主意願意讓我繼續隨老師學習,甚至主動去府城接我,可見於他而言,官場利益更勝女兒。至於弟弟,焉知他不是下一個爹?娘,為什麼不是你來救我?是你不想嗎?還是你沒有辦法?”
說到這兒,青寧忽地笑了,“娘自己都得靠著爹才能得安穩富貴呢。”
“就算是這樣,也不需要你去改變!”不知為何,縣丞夫人感到害怕,仿佛女兒從此將要與自己成為陌路人,於是她努力想要說服青寧,“你還這麼小,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用像窮人家的女兒一樣辛勞,錦衣玉食應有儘有,大家都很安於現狀,為何隻有你小小年紀,卻妄圖登天?”
這一次青寧很平靜,她望著母親,問:“大家都這麼想,大家都安於現狀,那誰來改變呢?”
縣丞夫人怔怔落淚:“可你會被毀了啊……你的名聲不要了?萬一遇到什麼危險……”
青寧搖頭:“那也沒關係,反正總得有人來做的。對我來說,成為羅老師那樣的人,比成為娘,更有吸引力,更有趣,也更能讓我自豪。”
就算失敗了也沒什麼,這樣後來人便能從她們的失敗中吸取經驗,成功了則更好,冥冥之中,青寧有種奇妙的預感,有大人和寶兒在,她們不會失敗的。
語畢,青寧向母親點了下頭,隨後轉過身去。
徒留縣丞夫人在原地出神。
這一次重回學堂後,包括大條的大魚在內,所有人都感覺得出來青寧變了,她以前總是微微皺眉,好像有什麼很難解決的煩心事,時常會流露出焦躁情緒,現在的她給人一種輕盈之感,那件總是解決不了的煩心事,似乎被她放下了,也可能被她擊敗了。
小朋友們日常學習,官府則有條不紊的做著她們的事,首先是鄄州北那三座上等鐵礦。
說實話,了了知道於寶珍不同凡響,卻沒想到這孩子的運氣真能如此之妙,原本她已想好鐵礦雜質多的話要如何冶煉,結果這三座鐵礦質量極佳,在鄄州北這麼多年沒被人發現,隻能說是命中注定在等於寶珍到來。
正好大牢裡囚犯已經關不下了,甭管罪行輕重,通通拉去采礦,服刑時間從一月到一生不等。
鄄州北的沙質土壤種水稻肯定不行,但棉花花生等農作物卻能適應,大片大片的荒地被重新丈量,有一大批剛立了女戶的人,或拖家帶口或獨身遷往鄄州北。
官府說分地,絕非玩笑話,願意遷往鄄州北的,在原定基礎上分到的土地直接翻倍,秦樓楚館查封後的那些女子,她們大多不願意留在原本的地方生活,鄄州北雖荒涼貧苦,但隻要肯種地,願意乾活,總能憑借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一個鄄州,在冊的伎子人數竟高達數萬,若算上暗門子,估計十萬有餘,簡直荒唐至極!
這數萬人中,並非所有人都向往自由之身,而且不乏身患重病者,馬知州財寶庫裡的銀子是嘩啦啦往外流,疼得淨心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雖然那不是她的銀子,但都是經她的手才花出去的,她的心真的好痛!
直到羅老師挖來申掌櫃,淨心火速將手頭的活分了出去,並傾囊相授,恨不得馬上跟申掌櫃交接,她是對數字很敏感,但她真的舍不得花錢,這種活還是得適合的人來做。
申掌櫃不僅擅長統籌算賬,還生財有道,她在得知鄄州北將要推廣棉花等作物後,先是細細觀看了有關棉花的種植小手冊,而後又讀了有關水泥廠、玻璃廠及紡織廠的計劃書,頓時雙眼放光!
趁著朝廷跟親王們鬥的你死我活,她有信心,不出五年,鄄州將不亞於江南等富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