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午後,明媚的陽光,照在蔥翠的山林間。
一條染著青苔的石階,通向山頭。
墨畫腳步輕快,身姿輕盈,拾山階而上,嘴裡還哼著小曲。
可等到他走到破廟前,卻愣住了。
“沒人?”
破廟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神念感知中,也沒有山神的氣息。
墨畫定睛看去,就見供台上,幾個饅頭已經餿了,幾個瓜果也風乾了,不知放了多久了。
供台上也沒有肉,隻有一個酒杯。
酒杯是滿的,但裡麵盛的也不是酒,而是山雨淅瀝時,自屋簷流下的雨水,水麵清澈,杯底卻沉著土灰。
看著淒淒涼涼的。
墨畫有些同情。
好慘的一個山神。
“黃山君?”
墨畫喊了幾句,可破廟空蕩,屋簷漏風,山間寂寥,聲音回蕩了幾下,又杳無蹤影。
“不在家?”
墨畫皺了皺眉,頗有一種,他不遠萬裡,來看朋友,結果朋友外出不在了的惆悵感。
“可不對啊……”
它一個山神,能跑去哪裡?廟也不要了?
墨畫四處打量,可破廟就那麼大點地方,四壁破爛,看來看去,還是沒有黃山君的身影。
墨畫眯起眼睛,忽而心中一動。
他察覺自己神念化身之中,從群魔頭目,羊角奉行的“骨髓”上,煉化而來的那幾縷淡金色的血髓,忽然顫動起來。
墨畫恍然,心中有數了,便隨著淡金色神念之血的牽引,出了廟門,沿著破廟轉了一圈,在廟後麵牆角處,找到了一個小狗的雕像。
小狗雕像,灰禿禿的,臟兮兮的,耷拉著腦袋,趴在草叢裡,一點氣息沒敢露。
墨畫蹲在小狗雕像麵前,大眼睛默默地看著它。
小狗一動也不敢動。
“喂——”
墨畫小聲道。
小狗泥塑的眼睛,不知為何,顯得有些慌亂。
“山君——”
墨畫又低聲喊道。
泥塑小狗,恨不得閉上眼睛。
“好歹是個山神,躲小狗裡,不丟人麼……”墨畫道。
小狗心中羞憤,但仍沒露出任何反應。
墨畫臉色有些不開心,豎起三個手指,肅聲道:“我隻數三下,再不出來,我不客氣了……”
“三……”
“二……”
三下沒數完,小狗雕像上,立馬煙氣嫋嫋,浮現出黃山君那狹長的笑臉。
看著墨畫臉色不太和善,黃山君熱情而親切地笑道:
“啊呀……我當時是誰,原來是小友啊,山間無事,我曬曬太陽,不小心就睡著了,有失遠迎,勿怪勿怪……”
墨畫抬頭看了看天,奇怪道:
“這裡背陰,你曬什麼太陽?”
黃山君一窒,擠出笑臉,“背陰曬太陽,又暖和,又涼快……”
隨即害怕墨畫追問,它立馬轉移話題:
“小友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墨畫的注意力,果然被轉走了。
“嗯。”墨畫點了點頭,剛想說話,看了眼黃山君,好奇問道:“你要一直待在這小狗裡麵麼?”
黃山君腹誹,“你當我想啊……”
“要不是為了躲伱……”
黃山君一念及此,忽而一怔,不由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躲’……不是,我在這裡曬太陽的?”
它可是“降尊紆貴”,連麵子都不要了,棲身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土狗泥塑之中,連山神本源都藏起來了,竟還是被找到了……
墨畫道:“我感覺到的。”
“感覺?”
“嗯,”墨畫點頭,“我感覺你好像就在這裡,然後過來找找,發現你果然就在這裡!”
黃山君聽得頭皮發麻。
完了,這小災星,躲不掉了……
太離譜了……
聰明的小鬼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這種不但聰明,還神神叨叨的小鬼。
一點套路不講,防不勝防啊……
黃山君歎了口氣,慢悠悠從小狗泥塑裡出來,伸手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請到寒舍敘舊吧……”
於是山神在前麵引路,墨畫大搖大擺,跟著山神,走進了破廟。
黃山君化為縷縷青煙,還是寄宿在供台正中央,那尊山神泥塑之中。
墨畫則坐在供台邊上,跟黃山君“肩並肩”地聊天。
隻是黃山君顯得有些拘謹,墨畫便不解道:
“我又不會‘吃’了你,你這麼害怕做什麼?”
黃山君“嗬嗬”笑著,心道:“你猜我信不信……”
但它表麵上還是笑嗬嗬道:
“小友冰雪聰明,道心澄澈如鏡,不同凡俗,我結交都來不及,怎麼會躲著你呢?”
墨畫自然不信,他看了眼黃山君,好奇問道:
“山君,你以前,是不是很厲害?”
黃山君一怔,笑容斂了斂,奇怪道:“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黃山君搖頭,“你看我這副樣子,像是厲害的樣子麼?”
墨畫看著黃山君,目光明澈,聲音平靜:
“身長十丈,爪牙七尺,棕褐色皮毛,神威遮山,氣息渾厚,雙眸浸著鮮血,無邊的凶戾與惡念,纏繞於身……”
黃山君目光陡然猙獰,隨後觸及墨畫深邃的目光,臉色又轉瞬煞白。
“你,你……究竟……”
墨畫眨了眨眼,小聲道:
“你以前,真是這副模樣?”
黃山君神情苦澀,“你怎麼知道的?”
墨畫道:“我晚上做夢,夢見一隻黃鼠大妖般的山神,猜有可能是你,就來找你問問。”
黃山君神色複雜,幾經躊躇,喟然長歎: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我的確享一方香火,神念強大,籠罩山川,化為神形,在天道法則之下,臨一界之巔,近乎無可匹敵。”
“可山神和人一樣,一旦心生傲慢,就會被邪祟入侵。”
“後來的事,你也就知道了……唉,不堪回首啊,我現在是虎落平陽……”
“……被我欺負麼?”墨畫道。
黃山君點頭,“是啊……”
說到一半,它忽而心中一涼,立馬笑道,“不是,不是,你可沒欺負我……”
墨畫想了想,腦海中浮現的,黃山君曾經那威風赫赫,煞氣凜然的樣子,又看了看它現在這鹹魚一般落魄的樣子,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黃山君似乎看出了墨畫心中所想,感歎道:
“世間諸般存在,無論是人是妖還是神,大多都是力量、名利、權力和地位的傀儡。”
“人尤其如此。”
“一個乞丐,成了帝王,有權勢加持,他便有帝王之相;”
“一個帝王,成了乞丐,沒了權勢,他也隻能搖尾乞憐。”
“真正超脫外物,不羈權勢名利,神思不凡的人,從來都是鳳毛麟角……”
“我這個山神,也是如此。”
“當年我神念強大,有無邊之力時,自然威風凜凜……”
“但威風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以我為‘傀儡’的天地偉力……”
“後來我那身修為,被一劍斬了,沒了那等偉力,我便隻是我自己,一個落魄的小山神,隻能像如今這樣,夾著尾巴混日子了……”
墨畫神情詫異,既感慨黃山君的通透,又覺得黃山君可憐。
黃山君被墨畫“同情”的眼神,看得渾身難受,不得不道:
“你來找我,不是專門為了揭傷疤的吧……”
墨畫點頭,“那是自然,我又沒這麼閒……”
黃山君眼皮跳了跳,一臉無奈的表情。
這孩子,明明一臉天真,說起話來,卻總是很紮心……
黃山君歎道:
“你有什麼事?想問就問吧……”
早早問完,早點回去吧。
黃山君想把墨畫打發走。
墨畫立馬道:“斬你的那式,神念化劍的劍法,你能教我麼?”
黃山君嘟噥道:“說過了,我又不會……”
墨畫搖頭,“你雖然不會,但你神念那麼強,還親身被劈過,肯定知道這招神念化劍的原理,估計也知道,這神念之劍,是怎麼修來的!”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墨畫目光炯炯,語氣篤定。
黃山君被墨畫一雙明察秋毫的大眼看著,覺得頭疼不已。
它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麼難纏的小祖宗……
“罷了罷了,我告訴你就是了……”
黃山君妥協了。
早說早解脫,自己要是不說,還不知道被惦記到什麼時候……
黃山君似是想起往事,神色微斂,目光凝重道:
“這門劍訣名為……”
“太虛神念化劍真訣!”
黃山君語氣頓挫,念完之後看了墨畫一眼,見他神色並不意外,愣了一下,“你知道了?”
“嗯!”墨畫道。
“你怎麼會知道?”
墨畫跳下供台,張開雙臂,給黃山君展示了自己身上玄白兩色,典雅俊逸道袍:
“你猜,我穿的是什麼宗門的道袍?”
黃山君盯著看了一眼,忽地一驚,張大了嘴,“不會是……”
墨畫笑道:“太虛門的道袍,太虛門……就是‘太虛神念化劍真訣’的‘太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