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西辭隱約有些懂了:“也就是說, ‘三萬年後’,巫族點天燈,你是為了應劫下凡?”
令候沉默了會兒:“究竟是誰給你的錯覺, 讓你覺得我們九天一族是一群傻子,不知道規避風險,反而知劫而上?”
暮西辭:“……”
令候緩緩說:“我族定期推演天道, 都是為了化世間劫數。自身的劫數,當然也是能避則避, 能解則解。畢竟趨利避害, 趨吉避凶, 方為真正的自然之道。何況我這道分身回去以後, 不會保存來此的一切記憶。我不會知道長明神私自保留了一條下凡的通道,更想不到自己會遭巫族殘害。”
事實可能就像魔神薑韌猜測的那般。
他發現薑韌在神域失蹤, 才得知通道的存在。
又得知天燈震動與極北之海有關, 想要下凡一探究竟,順便尋找薑韌。
料到下凡艱險,卻沒料到這般艱險。
畢竟九上神之前沒誰遭過天譴,或許以為步入天人五衰, 已算天譴。
令候不可能強迫自己想起分身這段記憶,這有違天道。
若是想起來了, 一早知道薑韌下凡會被巫族的叛徒剝皮放血,他身為友人, 豈會不阻止?
所以說,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順其自然。
時也命也。
……
正在岩石上打坐的漆隨夢,感知到有一股力量靠近,掀了掀眼皮兒。
瞧見是從溫柔鄉方向過來的, 他又將眼睛閉上了。
但來者的視線太過肆無忌憚,令他深感不適,漆隨夢又將眼睛睜開。
他目望飛劍靠近,除暮西辭之外,還有兩個陌生人。
飛劍落地,漆隨夢看著身披黑鬥篷的男人,走去他父親的墳墓之前,躬身行了個大禮。
令候拜完之後,轉頭看向他,目光平靜:“漆隨夢,我欲前往極北之海搭救薑拂衣,你護送我如何?”
漆隨夢正在猜測他的身份,聞言拿起腿邊的劍,一躍而下:“她不是在溫柔鄉?何時回了極北之海?搭救?她出什麼事情了?”
漆隨夢不認識令候,詢問的是暮西辭。
暮西辭便和他簡單說了說。
什麼武神和歲月梭,漆隨夢一概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薑拂衣的生關死劫。
不等暮西辭說完,他問:“現在出發?”
令候道:“你師父人在何處?”
漆隨夢怔了怔:“你說無上夷?他在魔鬼沼,守五濁惡世的大門。我爹死了,巫族那幾個族老全死光了,大門總得有人守。”
令候詢問:“你們是師徒,你應該有辦法聯絡到他吧?”
漆隨夢:“有。”
令候:“煩請你給他遞個消息,讓他也去往極北之海。無論他想贖罪,亦或心懷蒼生,眼下都是一個好機會。”
漆隨夢不免擔憂:“那五濁惡世的大門……”
“巫族這一代能打開大門的,不是隻有劍笙麼?”令候說了聲“無礙”,“雖然在我的時代,五濁惡世尚未開始建造,但整體已經規劃完畢,想要從外開啟難度極高,尤其是怪物。逆徊生如今專心救憐情,憐情不曾破印而出之前,他不會打大獄的主意。至於沈雲竹,更不必在意,他沒這個本事。”
“好。”漆隨夢身上一直都有無上夷的令箭,忙取出來,按照令候的吩咐做了。”
令候再次踏上飛劍,吩咐越明江:“時間緊迫,走吧,啟程去往極北之海。”
暮西辭問:“需不需要我一起去幫忙?”
“此事用不著你。”令候搖頭,又飽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即可。”
暮西辭默不作聲,目送他們離開,朝極北之海疾飛而去。
他也折返回溫柔鄉。
況雪沉和柳寒妝還在原地站著。
瞧見暮西辭自己回來了,柳寒妝仰頭問道:“夫君,那位神君呢?”
暮西辭落在她麵前:“他帶著漆隨夢去往極北之海了……”
見她眼眶泛紅,知道她因為希望落空而難過。
令候所處的時代,萬木春神還不曾將伴生法寶交給信徒,他不知道法寶的下落。
也無法解開逆徊生的天賦。
況雪沉在柳寒妝肩頭按了下,該安慰的話,方才他已經說了個遍。
如今將她交給暮西辭,他回地宮裡去。
“大哥。”柳寒妝輕輕喊。
況雪沉轉身:“還有事?”
柳寒妝淚眼婆娑的看著他,隻是想起來,大哥不會比她的擔心少。
她還能流淚宣泄,大哥向來將情緒全憋在心裡。
不僅小酒的事情,還要扛著封印的壓力,如今知道極北之海將出大事,李南音情況不明,心中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卻要開導她。
頭一次真切感受到大哥的不容易。
柳寒妝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情緒:“車到山前必有路,還記得爹說過,小酒是天狐,吉人自有天相,狐狸也一樣,對吧。”
況雪沉微微愣。
他刻意將心態放的很平,一直冷靜的安慰妹妹,忽然被妹妹安慰一句,心境突然亂了一瞬。
“會的。”況雪沉點了點頭。
說完便繼續往回走,像是怕露怯。
等他回地穴,偌大空曠的草原,隻剩下暮西辭和柳寒妝。
柳寒妝站累了,走去石碑前坐下。
發現暮西辭沒有跟上來。
柳寒妝瞧他雙眼無神:“夫君,你怎麼了?”
暮西辭搖了搖頭:“沒事。”
簡單兩個字,便不再說話了,披著星光佇立在原地。
柳寒妝知道他有心事,直接問怕是問不出,需要先打開他的話匣子:“對了夫君,剛才聽說你說,漆隨夢是天譴行刑官,是什麼意思?他也是神族轉世?”
“那隻是大荒時代,對天定克星的一種稱呼。”暮西辭解釋道。
方才令候對他講了石心人和撕心之間的恩怨,一定意義上,石心人也可以說是撕心的行刑官。
暮西辭接著道:“有一些人很特殊,他們從降生開始,就背負任務,天道賦予的任務,乃是天選之人。比如奚曇……”
想起曾經瀟灑的美男子,最後落得那般下場,暮西辭心中有些堵得慌,“漆隨夢就比較幸運,但細細想來,他一直在被命運推著走,說是行刑官,更像是一枚棋子。”
“原來如此。”柳寒妝佯裝無意的朝他招招手,想他過來她身邊坐下。
暮西辭卻依然站在原地不動,且說:“我有些累,想先回去歇著。”
柳寒妝察覺他在刻意疏遠自己,心頭倏地就有些發慌,站起身:“你究竟怎麼了?武神來之前,你還好好的。”
暮西辭遲疑了下:“我從武神那裡得知奚曇的不幸,心中難免感傷。”
柳寒妝將信將疑:“真的?我們不是說好了,之前已經相互欺騙了二十年,今後不許再說謊欺騙對方?”
暮西辭:“……”
他微微垂眸。
方才令候說,希望他能主動回到封印裡去,身為會給人間帶來兵火劫難的劫數怪,他實在不應該在人間久留。
關於封印之術,令候剛才窺探過英雄塚的連環封印,已經知道神族最終選用的是哪一套。
稍後會傳授給燕瀾。
暮西辭慌了。
最近,他想將猙獰的原身修煉出個人樣,進度極為緩慢。
原本以為是附身人身太久導致的,慢慢才尋思過來,是受到了憐情的影響。
他驚訝。
稍後又覺得自己的驚訝很可笑。
暮西辭拿定主意,決定不再自欺欺人,不再逃避。
他抬眸朝柳寒妝望過去,隔著隨風舞動的蔓草,“我答應了武神,等溫柔鄉的危機了結,我就要回到封印裡去。”
柳寒妝抓緊手背:“他拿什麼要挾你了?”
暮西辭微微搖頭:“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該回到封印裡,隻是燕瀾之前不懂神族的大封印術。”
柳寒妝啞了啞:“其實你在人間二十幾年,自控極好,並沒有……”
暮西辭苦笑:“我的天賦不是自控就能完全避免,隨時都可能引動兵火,這二十多年不曾引動,隻能說是幸運。”
柳寒妝:“但是……”
暮西辭第一次打斷她說話:“你願意看到溫柔鄉的青青草原,一瞬間成為焦土麼?願意看到白鷺城那些你曾辛苦救治的百姓,悉數死於刀兵之下麼?而這一切,因我在人間,隨時有可能發生。”
柳寒妝能言善辯,也是第一次被問的說不出話。
她看著他轉身,追上前半步,想喊“夫君”,已知不合適:“焚琴,這不是你的錯。”
暮西辭駐足,不曾回頭:“那你可以接受麼?”
柳寒妝嘴唇翕動,卻說不出口。
暮西辭低聲:“即使你可以接受,我也無法接受,無論大荒還是人間,都很美,我從來舍不得破壞這份美。”
在大荒,獨居的他隻知山河草木很美。
來了人間才逐漸懂得,人與人之間的各種情感,同樣是色彩繽紛,精彩紛呈。
他看重,珍惜,更不願輕易摧毀。
柳寒妝禁不住又紅了眼眶:“難道不能躲在一個空曠無人,不受你影響的地方?”
暮西辭默然道:“我影響的範圍過於廣闊,如今的人間處處都是生靈,沒有這樣的地方,大荒才有。”
柳寒妝心口莫名鈍痛,很想說不希望他回封印裡去,要回也等她壽終正寢再回去。
她是妖,有著兩三千年的壽元。
但對大荒怪物來說,也是彈指一揮間。
就賭這兩三千年,他不會給人間帶來災難。
但身為柳家人,柳寒妝頃刻便明白,生出這樣的想法,她是被憐情影響了。
柳寒妝恍惚片刻,慌忙默念家傳的靜心訣。
一邊念一邊目望暮西辭走遠,沒有出聲喊他。
她不能開口動搖他。
否者他們柳家人三萬年來的傳承和堅守,會像一場笑話。
*
極北之海,海底神殿。
薑拂衣仍在神殿中閉目養心。
燕瀾站在一旁守著,從神殿逐漸恢複的光澤,判斷薑拂衣的進度。
這座神殿不愧是石心人的搖籃,的確和石心人密不可分。
不僅能幫薑拂衣劍心速生,她的劍心之力增強後,同時還能反哺神殿。
倏的,燕瀾感覺到雙眼一陣劇痛。
被鎮在後靈境內的心魔,突破他的強行控製,再次發出聲音。
“來了。”
“他來了。”
燕瀾立刻盤膝坐下,再度將心魔狠狠壓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