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下子被這句話嚇到炸毛的小鮫人, 占卜師慢悠悠地歎了口氣:“你不會真的忘了吧?”
寧枝被他精湛的演技迷惑,一時之間不知道秦以何是否是在開玩笑。
漂亮的鮫人少女一個猛子毫無形象地紮進了水裡,大有一副今天晚上淹死也不出去的勢頭。秦以何倒完全不生氣, 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 輕輕抿了一口。烈酒濃香醇厚,讓人不飲自醉。
他就坐在溫泉的旁邊, 神色悠遠。
“那個時候你很小,隻需要一點米粒就可以養活……每一天都站在我的肩膀上。不開心了就咬我的頭發。”
流動的溫泉水隔絕了所有聲音。男人知道這些話她聽不到,也許她就算聽到了也不會往心裡去。
男人無人對飲也無人聊天, 隻能再斟了一杯酒對向明月。在舉杯的那一刻,他有一些恍然,新婚是他擇好的佳期今夜的月光特彆柔和…也特彆, 真實。
是要有多麼強大的心臟才能接受生活了千年的世界皆是虛妄?
小鮫人很坦誠…
把任務的真相全然告訴了他。幫秦家的舉動是無意, 出於陰差陽錯, 出於不得已的自保。她說的淡然又殘酷——從一開始, 就都是假的。
寧枝沒有想到,秦以何也沒有想到他就這麼坦然地接受了一切。然後心平氣和地上了她的船,不遺餘力地幫她這個忙。
其實寧枝早已經破釜沉舟,她甚至承擔了秦以何知道真相後和她反目成仇的風險。可是占卜師沒有,他一如即往的溫柔、沉靜、深不可測。
占卜師站起身來將氣鼓鼓的鮫人抱回了溫暖的床塌之上,沒有用靈力, 而是親手用乾燥的毛巾將她粉色的長發擦拭乾淨。
“謝謝。”鮫人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眨了眨眼睫毛,漂亮的光影好像灑進了看到的人的心裡。
秦以何放毛巾的手一頓, 他知道寧枝這話背後的意思。可是諳熟人心的占卜師這一次故意沒有懂。反而笑眯眯地回複到:“為夫人效勞是我的榮幸。”
寧枝皺了皺眉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睡吧。”秦以何替她蓋好了被子,然後合衣躺在了旁邊。他說的何嘗不是一語雙關的誓言,隻是她大概不會懂。
小美人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良久歎了口氣。她翻了個身,背過去不看秦以何的臉。
“彆把自己演進去了。”
“都是假的。”
危險又姝麗的玫瑰發出了她最後的警告。秦以何卻笑了笑,沒有回應,耐心地等著她的呼吸漸漸平穩。
流水潺潺掩蓋了他的自言自語。
“但那場煙火是真的,不是嗎?”
幻境、天道,還是那個該死的想要她命的任務可沒有讓她去收集那些漿果,給一個殘疾的少年去放一場從天而降自上而下的絢麗煙花。
她明明隻需要完成那些必要的事。
但淺黃色的小鳥依舊用一整夜的時間讓秦以何看到了此生最完美的火樹銀花。小小的身影飛遍了東大陸所有能找到的叢林,用小小的圍兜裝了還未曾上凍的紅色果實。
漿果自天空中摔進雪中,猩紅混著潔白,漂亮的嚇人。
事情從那一刻就失控了。擅長用謊言來玩弄人心的騙子,最終沉浸於另一場騙局中為數不多的真實。
萬劫不複,
也甘之如飴。
因為他知道這並非虛假。
“睡吧。”他又輕輕給她蓋上了被子。
…
寧枝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沒有人不會好奇是誰讓自己落入到當初的那個境遇。隻是寧枝剛好是那個過於聰明的孩子,她還沒有來得及好奇,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審訊官從薑平換成了他的同事。這個人和她之前沒有任何私交,整個流程稱得上是公事公辦,全程表現的異常嚴肅。
寧枝的罪名是參與了一次重大的貪腐案件。
對方聲稱——寧枝作為行動人員有充足的能力做到這件事,在任務完成後三年,通過篡改結案報告中的計量單位,從而盜取了上億涉案資金。
如果不是這個地方有監控,寧枝真的要笑到趴在桌子上。
“高危原材料藥劑的單位一般是微克每毫升(ug/ml),但是你通過篡改報告寫成毫克每毫升(ug/L),從而使藥物濃度看起來降低了1000倍。”
很多高危的化工原料是不會單獨存放的,它們通常保存在某些穩定、安全的溶液中。
如果一瓶1ml的溶液中本該有1000ug的化工原料,那麼更改單位後,就變成了1L溶液中才有1000ug的化工原料。濃度稀釋了1000倍。
計算成交價格的時候是按照溶液的比例計算克重然後乘以克單價。某些極其特殊的試劑甚至可以賣到1g/500美金到上千美金不等。
寧枝如果真的讓濃度看起來變低了,那麼繳獲的贓款會遠低於實際收繳上來的原材料。她吞掉了剩下999的份額,隻留下了1。
“這其中金額的差值被你拿走了。”
“寧枝請你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帶著鐐銬的美人坐在桌板後麵抬了下眼皮,憋笑憋的臉都變成了可愛的粉紅色。如果再仔細一點觀察,她笑的都在發抖。
——篡改單位?
小學數學題都不會考小朋友這樣的問題了吧。
她真的一瞬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雖然她能理解特彆行動處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沒有經曆過實驗室工作,但是憑他們對她的了解……應該知道如果是她動的手,至少不會用這麼…好笑…的手法吧?
很可惜,這些她的後輩既不了解化學材料,也不了解她本人。
或者說特彆行動處的工作人員認為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完美犯罪,一定出自寧枝這位已經退休多年,劣跡斑斑的大魔王之手。
美人苦笑一聲,閉著眼靠在設計的極其反人類的小桌板上。
“你能否告訴我,這筆錢被你存在了哪裡?”
這是一筆非常恐怖的金額,換算成現金可以裝滿兩個周家的半山彆墅。寧枝究竟是如何做到把這筆贓款隱藏的毫無痕跡的呢?
特殊行動處的人心中揣揣,他們都聽過寧枝這個名字,卻沒有想到對方能夠做到如此驚人又完美的犯罪——這位前輩,真的是好強大的對手。
“長官…sir,阿sir。”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事情壓根不是我做的?”
寧枝氣笑了。
現在的環節已經變成了一堆人輪流審訊她到底把錢放哪了。她要是這麼有錢的話為什麼還在研究所兢兢業業當科研民工?
她眼裡都是一種【自我走後,你們怎麼不行了】的悲哀感。
“不要打亂我們的節奏!”
審訊負責人如臨大敵,額頭的冷汗顯而易見地滑落。寧枝這個女人真的太可怕了…她還接受過很多專業的培訓,能夠通過測謊儀。審訊時候一個不注意很可能被她牽製住心神,然後無法推進。
現在,她竟然還反過來試圖給他們施加壓力……他肉眼可見地變得防備和緊張起來。
美人翻了個白眼,然後一頭紮在了小桌板上。
無論審訊組的人怎麼做工作,她自始至終都不再說一句話了。
審訊負責人的冷汗濕透了襯衫。
——真是一個狡猾的敵人
他心想。
最後這場對於寧枝和審訊組都是折磨的鬨劇以周遲賀前來探望作為收場。男人以家屬身份申請了一個單獨的隔間,連律師都沒能跟進來。
這一次見麵,寧枝的表情顯然沒有上一次輕鬆。
周遲賀揉了揉她僵硬的手指頭,輕聲說:“他們那邊給出的說法是什麼?”
寧枝一提起這個就氣不打一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眼裡罕見地有了委屈。美人不是因為被冤枉而委屈,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這群人會覺得她看得上這種蠢方法:“他們說我把毫升改成了升,然後讓溶液稀釋了一千倍……”
美人激動地站起來扶著周遲賀的肩膀猛地搖晃,好像把他想象成了審訊組的組長,瘋狂折磨□□。
“誰會用這種方式偷錢啊……”
她突然收住了聲音。
然後,一點點地收回了手。
——那是周遲賀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她那麼明顯的表情變化
從誇張的抱怨和委屈一點點變成麵無表情,然後又從這種麵無表情變成了一絲僵硬的微笑和若有所思。
她坐會了周遲賀的身邊,然後將頭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周遲賀一輩子都忘不了她那句話:
“不會有人用這種方式貪汙贓款。”
“那個人拿走的是原材料。”
隔間中沒有任何監控和監聽的設備,但是寧枝的聲音壓到了最低。周遲賀第一次覺得她和常人如此迥異的不同。
至少沒有人落到她那個境遇還能這麼冷靜地把事情還原。
真正的罪犯做了三層謊言。
他篡改了所有報告中的藥物計量單位混淆視聽,這是第一層。
如果被發現贓物和贓款數額匹配不上,他要讓寧枝成為替罪羊,這是第二層。
他要讓所有人覺得,是寧枝篡改了計量單位,拿走了錢,這是第三層。
而在層層疊疊的謊言和陷阱後麵——他拿走的是藥品。
TBES,某種用於生物材料實驗的化學試劑。
對方把mg/ml的單位先改成了ug/ml,放大了1000倍,然後又讓所有人以為寧枝從ug/ml改成了ug/l。對方在這個過程中利用時間差和信息差,盜取的是這種高危的藥品。
TBES是某種基因技術試驗中必要的耗材,但是極其稀少昂貴。除了民事用途以外…這個計量足夠對方製造大規模的武器。
有這樣能力和野心的人,不會想讓寧枝活著離開監獄。
“看來我猜對了哦…這裡真的是最安全的地方。”
美人還是笑眯眯的,可是周遲賀的神色明顯變得有些緊張。他同樣生在高位的家庭,對這個事情背後所牽扯的勢力範圍有明確的認知。
他知道他的愛人被什麼樣恐怖的存在推到了舞台正中接受審判。
而且對方隱藏在暗處,留給寧枝的選擇隻有兩個:
1. 活著在監獄服刑,當好完美的替罪羊
2. 為真相而死
“哇,越來越像一場電影了。”美人閒的無聊,開始掰自己的手指玩,指骨被她摁下去,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
周遲賀的神色越來越陰沉,這個案子越往下,似乎就越是深淵。此時,隔間外有人輕聲竅門,是律師提示他們探視時間還有不到五分鐘。
寧枝聳聳肩,卻被周遲賀突然猛地拉住。
男人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可是語氣堅定:“百奧賽圖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合成學企業…我們會有民用領域最高的TBES消耗量。”
“任何一個出售TBES的企業、個人,我都會去查。”
那個人貪了那麼大劑量的藥品,他不相信對方會一輩子不出手。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壟斷所有做TBES的民用試驗,讓對方隻能賣給他。
剩下的,他沒有繼續說。
寧枝要做什麼他猜得到,就像他用這種無望的語氣說著最有野心的話。
寧枝不置可否。
美人從他上衣的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個西瓜味道的泡泡糖,她熟練地拆開扔進嘴裡,然後又將包裝紙塞回了高檔西裝的裡。沒有人知道商界新貴周總的口袋中時刻都準備著西瓜泡泡糖。
——因為他的愛人會喜歡翻他的口袋玩
所以他會在任何時候準備好給尋寶小倉鼠的禮物。
“周遲賀,彆把自己玩進去。”她低著頭笑了一聲。
“那就生同衾死同穴嘍。”男人語氣輕鬆,像個小孩子。
律師敲門,還有不到一分鐘。
“寧枝…”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美人粗暴地打斷:“如果我發現你掉進去了,我就會把你踢出局。”
她沒有等周遲賀怔愣過後想繼續說完那句想說的話。
美人站起身走到探視間的門口,突然一把拉開了房門。
“砰——”的一聲。
十五米長的走廊內,審訊組的人嚴陣以待,有人的手甚至都下意識地摸向了後腰。組長的臉色嚴峻,準備新一輪的談判。
探視間的燈是黑著的,周遲賀沉默地坐在探視間裡,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寧枝悠閒的背影。他心中回想著寧枝方才說的話。
——如果說我在哪所破學校學到了什麼,那就是永遠要遵守規則。規則想讓你低頭,你就要先低頭
——等你抓住它的小辮子,就是風水輪流轉的時候
“放心~禍害遺千年。”
美人驟然走入光下,生理性地反應讓她眯了眯眼睛。她漂亮又瑰麗的容貌一向是迷惑對手的武器。
也是她狂妄的資本。
美人歪頭吹了一個完美的泡泡,雙手舉高:“長官,我認罪。”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最囂張的罪犯。
她站在燈影裡,宣告遊戲結束。
…
寧枝醒來的時候秦以何並不在。
小係統問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夢了。美人遲疑了一下說:“我會說夢話?”她應該是接受過這方麵訓練的,難不成最近和秦以何那個老東西勾心鬥角到神經衰弱,已經控製不住夢話了嗎?
小係統否認。他就是觀測到寧枝昨夜深度睡眠時間特彆少,平均心率也在70以上。其實是沒有休息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