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不知道現在到底什麼時辰了, 長久在這樣的幾乎密封的空間裡,很是容易叫人迷失時間的進度。
如果不是上方那簡陋的蓋子裡能透來一束束光芒,周梨幾乎不敢想象, 那樣黑暗無望的空間裡,是不是更難熬?
而此刻借著這橙色的光芒,她能親眼看到那隨從一臉焦急地將一把櫻桃核大小的藥粒往對方的口中塞去, 緊接著又灌了些水。
看起來動作就很粗暴, 不免讓周梨擔心他主子在昏迷的狀態中,一次被灌了這麼多藥,會不會給噎住?
但她明顯是小看了一個人的求生欲, 大半壺水灌下後, 那藥似乎也全然進入了病弱青年的胃中。
隻不過就算是什麼靈丹妙藥, 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見效, 那病弱青年仍舊是一副灰白臉色,有氣無力地靠在他隨從的肩膀上。
他隨從似乎對於這藥是充滿了自信的, 藥灌下去後,他就沒有此前那樣焦急了, 一臉安定地等著他的主人清醒過來。
果然, 周梨覺得就是過了盞茶, 又或者是兩盞茶的功夫吧,那病弱青年竟然真的清醒過來了, 但臉色仍舊不大好,即便是他的隨從不停地與他擦拭額頭上的汗漬,但仍舊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她幾次是想詢問的, 可奈何這頭頂上不斷地響起腳步聲,以至於她所有的話都被扼製在了喉嚨裡。
汗水越來越多,周梨似乎感覺到自己大半的頭發都已經濕透了, 更不要說那貼身的衣裳,隻怕如今能擰出不少汗水來。
再這樣下去,她想著會不會因此脫水而死?於是又灌了一口水,但並不敢多喝,因為這本地的老百姓們早前說過,這兩三天會有沙塵暴。
所以她十分擔心,這些沙賊會不會等著沙塵暴過後才會離開羌城?所以這水也不敢多喝,不然現在是爽快了,可接下來兩日怎麼熬過去?
她的擔憂雖是有道理,但是這些沙賊要走的方向和沙塵暴是兩個對立的方向,所以在那日落餘暉終於一點點消散,光影變得斑駁細碎起來,他們的隊伍似乎終於離開了羌城。
殷十三娘與周梨出來之際,賀知然不但幫她將頭發染黑,還給了她吃了一味藥,以至於讓她行走之時,旁人光憑著那步伐是無法判斷她是個練家子的。
隻要她不動手,她就隻是一個腰間掛著鞭子的普通牧馬婦人罷了。
所以哪怕這病弱青年對她們倆算是有救命之恩,但一想到此番來這豐州事關緊要,因此不到萬不得已,周梨仍舊不會讓殷十三娘暴露。
眼下聽著那些沙賊像是走了,但也不敢確定,所以殷十三娘還是如同那尋常人一般,順著那台階爬上出口去,小心翼翼地推開蓋子一角,將半個腦袋伸出去。
沒有月亮,巨大無邊的天幕上細碎地灑滿了星子,仍舊能將這個城池照得清晰,也叫殷十三娘將那遠處橫躺在街上的屍體看得清楚。
是白日裡叫罵的那個漢子,他的身體在一處,頭和一隻手臂,又在另外一處,真正意義上的身首異處。
她察覺到手指說攀著的地方,塵土有些奇怪,都凝固在了一處,感覺硬邦邦的,垂頭一看,卻見是一團黑紅色的血液,將這原本飛揚的塵土都凝在了一起。
而不遠處,一個旅人的屍體就在那裡,他眼睛還睜著,可惜已經黯淡無光了,星空雖是亮,卻不足以讓人看到他眼裡臨死前的不甘心。
除此之外,這座城池很安靜,除了那嗚嗚的風聲呼過,連蟲鳴聲也沒有。
那些沙賊不是能安靜下來的人,這樣漂亮的夜色裡,他們少不得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
所以殷十三娘將那遮板推開了一些,使得更多的星光流淌進這地窖裡,“姑娘,可以出來了,他們應該已經走了。”
沙漠的夜裡是涼爽的,再過一陣子,會叫人覺得寒涼。周梨一身的汗雖已經晾乾,但仍舊是給她一種黏糊糊的感覺。
她朝那病弱青年主仆看了一眼,“我們也出去吧。”
“好。”病弱青年頷首,啟動著那乾裂發白的嘴唇,聲音十分微弱。
他的隨從連忙蹲在他的身前來,將他給背起,他兩條手臂就這樣有氣無力地搭在對方的肩膀上。
這樣的虛弱是周梨萬萬沒有想到的,甚至有些擔心他會忽然從他隨從的背上掉下,便頓住了腳步,“要幫忙麼?”
“沒事。”那隨從開了口,不知道是不是周梨的錯覺,周梨總覺得他這隨從的聲音,與尋常男子相比,總是少了些什麼。
但如今也沒有多想,連忙出了這地窖。
風吹過來,絲絲涼涼,穿透了她被汗漬浸透過的衣襟,先是一種讓人感覺清爽的輕鬆,可下一瞬便是叫她忍不住一陣哆嗦,下意識抱緊了雙臂,“咱們,還回客棧麼?”可真冷。
隻不過朝客棧瞧過去,大門敞開,借著這星光能瞧見裡麵桌椅翻仰,一片淩亂之相。
“走吧,興許這城裡的人,很快也會回來。”殷十三娘拉著她,先進了客棧去,在客棧後麵天井有一處細細的小泉眼,冒出來的地下水雖然少,但足矣讓她們打一兩盆來擦拭這汗嘖嘖的身體。
那病弱公子也叫他的隨從背著進來,回了他們原來的房間裡。
隻是門窗雖沒有被毀壞,但房中能拿走的一切,都已經叫沙賊們給帶走了,包括鋪在地麵那五彩繽紛的地毯。
好在木盆他們是留下了的。
周梨和殷十三娘先將自己客房簡單打理一回,便聽得樓下來了一陣腳步聲。
但與那沙賊們淩亂又急促的腳步聲比,這腳步聲反而平穩了許多。
殷十三娘從門縫裡朝外探出一看,原來是店家回來了。
這樣的事情,他們大概總是經曆,所以從他們的臉上,其實看不出什麼多餘的情緒,麵對這亂糟糟的家,他們也好像已經習以為常,進門來就開始收整。
但是在看到還有周梨和那病弱公子主仆這兩門客人在,都有些詫異的。不過也沒有說什麼,就各自忙自己的。
等著周梨和殷十三娘那裡都擦了身子,換了衣裳後,店家的女兒端著一碗水煮羊肉和兩張饢敲門,見著開門的周梨,臉上滿是歉意,“這是晚飯。”她說著,看朝了街上,像是在替他們本地人解釋一樣,“我們也沒有辦法,隻是躲藏的地方隻有那點位置。”
他們有什麼錯?又不是聖母在世,難道還要為這些路過的旅人們,把自己的生命獻出來麼?躲藏的位置隻有那樣大,他們讓給了旅人們,這會兒橫屍在街上的,便是他們了。
所以周梨並不惱,“人之常情罷了。”
這是一個關乎人性的問題,但卻又與善惡無關,她也是無心去想,隻不過看了對麵那亮著燈光的客房,總歸今日欠了對麵那病弱公子救命之恩。
店家女兒也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緊綁著的神情明顯鬆緩了下來,“謝謝你的理解,尊貴的客人,真神會保佑你的。”她說著,以他們的禮節朝周梨行了一個禮。
周梨想,她什麼都沒有做?如何受得了她的大禮,便也回了一個。
等人走了,她端著水煮羊肉和那饢往桌上放,“說起來,也不是他們的錯,卻要叫他們來承受這良心不安。”豐州的衙門都不管這些沙賊麼?想那李木遠既然如今有大批的兵馬,隻管調遣一路來,即便是不能將這些沙賊徹底鏟除,但好歹也能起到一些震懾作用,叫他們不會這樣囂張,隔三差五來綠洲裡搶奪殺傷。
“姑娘可不要操這份心了,等沙塵暴一過,我們就立即啟程。”水煮羊肉大塊大塊的,並沒有一點腥膻,但她們兩個中原來的人,對於這種大口吃肉還是有些不習慣,所以殷十三娘正用小刀一點點將那羊肉片得薄薄的,“也不曉得羊湯還有沒有,姑娘你先吃,我去看看。”
她放下小刀,便出去瞧。
周梨拾起小刀來,學著她片羊肉,卻發現這原來是個技術活,沒有兩把刷子在身上,是不行的。
她明明看著殷十三娘那樣輕鬆簡單,可自己半天才切下來一片,且還十分不像樣子,也就放棄作罷。
很快殷十三娘用大陶碗端著一碗新鮮的羊湯進來,又說遇到了對麵那病弱公子的隨從,問了一下他家主人的狀況,說是好了些,那都是舊疾,吃藥好好休息就能恢複了。
說著一麵又忍不住吐槽,“他那隨從說,他們主人是做香料生意的,經過這豐州,是要去往西域那邊收購香料,叫著我說就這樣的身體,在中原待著,隨便做一樣生意罷了,那三十六行難道還不夠他挑選?非要跑到這裡來受罪。”
說罷,又有些擔憂起來,“我今兒管他那隨從套話了,改明兒他們不會也來問姑娘,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待在中原,跑豐州來作甚?姑娘你到時候如何說?”
周梨喝了一大口羊湯,很鮮香,腦子裡正籌劃著,要不要弄點這裡的羊去半月鎮那邊飼養?這羊肉好吃,沒有一點膻味,羊湯也好喝。
聽得殷十三娘這話,方抬起頭來,一麵噘嚼著嘴裡的饢,“這有什麼?我就說未婚夫到西域做生意,幾年不曾歸家,我如今快要二十一的年紀了,總叫鄰舍言語嘲諷,受不得就親自出來尋他回去成親。”
“噗。”殷十三娘聽罷,笑得險些將一口羊湯噴灑出來,一麵忍不住誇讚道:“妙啊。”
果不其然,這羌城又恢複了此前的模樣,昨日那些沙賊來此之事,仿佛就不存在一般,街上那幾個沒來得及找到躲藏之處的倒黴人屍體,已經叫他們拉到城外的沙地裡去埋了。
街上的血液也被黃沙說遮掩,到處都熱鬨不已,周梨買了些新鮮的葡萄和楊桃,正巧遇著那病弱公子主仆倆在天井裡坐著,便將葡萄楊桃洗淨送了過去,“昨日之事,萬幸有這位恩公,不然我二人隻怕也難逃一劫。”
病弱青年今天的氣色果然好了許多,抬手示意周梨坐下,“出門在外,理當相互照應。”然後果然如同殷十三娘說預想的那樣,寒暄了幾句他便問起周梨,“姑娘你一個女兒家,也不帶個男仆,怎麼跑到這豐州來?”
周梨聽得這話,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又作出些為難的樣子來,最後看朝對方,“恩公你與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瞞你。”
然後便將昨日編好的那番話說出來,言語間隻有那無儘的委屈和無奈。末了隻甚至她自己都快要信了,眼圈竟然微微有些泛紅,“不然,我一個姑娘家,怎麼可能到這樣偏遠的地方來,實在是和他這婚約兩家長輩訂下的,如今他父母不在,我又不能自己單方麵退了婚,便隻能來尋他,若是他已經另娶他人,便是把我家的信物歸還,自此一彆兩寬,再也不見。”
病弱青年本是隨意問的,哪裡曉得這其中竟然是有這樣的曲折,見周梨又傷心難過的樣子,竟是有些過意不去,想要拿手絹給她擦拭眼睛,好像又有些逾越了。
“對對不起,姑娘,我實在不知是這個原委,反惹你傷心。”他有些手足無措,似乎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一般,而且也不懂得如何寬慰女孩子。
周梨見好就收,忙抹了兩回眼睛,見對方因此一副十分愧疚的樣子,就轉過了話題,“還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病弱青年怔了一下,見她還一口叫著自己一個恩公,隻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敢當,順手之舉。”又說他乃那燕州人士,姓曰京景,字允之,家中做香料生意的,從前都是弟弟去往西域,隻不過今年年初,弟弟成了婚,他不好再叫他與弟妹受這新婚分離之痛,便親自來此,不想才入這豐州半步,便遇到這凶名在外的沙賊。
他道了家門,自然也是問起周梨來,“姑娘是蘆州人士?”
他既然是行商之人,那麼這天南地北的人,想來是見了不少,從自己的口音裡聽出來,也不意外。因此周梨隻笑起來自報姓名:“正是呢!我便是蘆州人,姓離,我娘總喚我叫粥粥。”
那景允之聽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實不相瞞,我正是聽著你說著蘆州口音,覺得親切無比,那時候才冒險拉你藏地窖去。”又說他年少之時,家中弟妹眾多,父母照顧不過來,隻雇傭了一個從蘆州來的奶娘照顧他的起居。
他自幼身體也不好,一宿一宿總是在半夜醒來,就是他這奶娘抱著他用蘆州話哄。
周梨聽罷,心裡有那麼一點後悔,自己這樣騙人不好吧?人家如此真心實意,連幼時之事都道了出來。但想了想,還是馬兒重要,於是將那點良心不安都壓了下去。“如此說來,我倒也謝謝恩公這奶娘才是。”
景允之好似不喜周梨叫他恩公,直接明了道:“這出門在外,總是遇到許多你意想不到的事,如今是我救你,可在那下麵,我聽我家阿若說,虧得有你們給的水,不然那許多藥,我如何乾咽得下去,指不定就命喪那地窖之中了。”
所以他的意思,兩廂抵消,周梨不用總一口一個恩公叫他。又或者說,他救周梨便如同救了他自己。
又說周梨她是善良人,若是換做彆的,見自己當時要死不活,指不定就落井下石,還能奪了自己身上的金珠子去。
周梨聽得他說那身上帶了許多金珠子,不禁是將目光下意識往他身上瞧去,忍不住笑道:“我覺得景公子,你下次還是留在家中,讓令弟去往這西域吧,你這樣老實,我恐你這人還未出豐州,金珠子就已經不保了。”
景允之那仍舊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些尷尬的笑,“我隻同粥粥姑娘你說罷了,你是個好人。”
周梨見他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麼會這樣單純呢?自己哪裡是什麼好人?還騙了他呢!
回去後隻和殷十三娘說起來,殷十三娘卻是有些擔心,“他要去往西域,必然是要途經木雅城了,到時候彆和咱們一路吧?那可怎麼辦?”這匆匆一相逢,倒也沒事,可總一路相伴,時而久之的,怕是要叫他察覺出什麼來。
若他真是好人,那也無妨,就怕是另有居心。
反正殷十三娘覺得這出門在外,除了自己的親爹親娘,誰也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