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訓斥的是一位渾身皮膚黢黑的魔族。
它的頭發像海藻打了結, 揉成硬刺刺的一團,看起來摸著很紮手, 而一雙眼眸很清澈, 透明的就像玻璃珠子。
與聶蟬一樣,它是多肢,黑漆漆的胳膊呈彎曲狀, 小臂更為修長,上麵四根是手, 下麵兩條是腳。
它穿著與皮膚同色的寬筒褲, 一隻褲腿因為截肢,裡麵空蕩蕩的,被陰風一吹,就癟了。
與它圍坐在同一塊岩原上的魔族,形貌也與它差不多,它們互相之間應該是親族。
此時,其中一位親族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木桌,激動指責它道:
“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偏你還次次不肯聽,你看彆的魔族有哪家同齡的小魔比你廢物的, 人家都在刻苦學習熬巫藥, 練操刀,要求上進,想著總有一天能搬離這野奴鄉, 可是你呢, 你不但不為自己的未來著想,還光想著遊手好閒,玩物喪誌!”
青冥雙手捧起粗陶茶杯, 端起來砸吧、砸吧喝了兩口,目光跟著往外瞄了一眼,也沒仔細聽旁邊在吵什麼:
“對麵怎麼一坐下來就吵架?”
昭燕也在看熱鬨,她上半身的五彩海藻被撩開,露出一雙幽瑩瞳仁,對著旁邊仔細望了一眼,認出道:
“那是暗蛛魔一族,它們向來居住在魔窟第四層,絳霞巫藥鋪裡的巫藥師,其中有一位就是它們族群的。”
聽到是競爭對手,青冥的神情一下變得饒有興趣,將剛才的那番話囫圇回憶了一遍,又皺眉道:
“所以,它們剛才是在盯著一個族群內的小魔訓斥?”
謝靈是巫藥師,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摔殘腿,截肢這兩個關鍵之語,但因隻是旁觀,便沒有開口說話。
對麵的暗蛛魔族一共有五位,其中四位體型稍大一些,而稍小的那位,就是被訓斥的暗蛛小魔了。
它被指著鼻子臭罵了一頓,臉色有些窘迫,但仍想著圓場,眼神微虛道:
“彆罵了彆罵了,不是說來吃飯的嗎?怎麼又忽然說起這個。”
訓斥的最來勁的那位暗蛛魔,她一想到今日有位小魔學成巫藥熬製,已經被送到上層魔窟去當藥童了,就很來氣,而且對方跟的是一位有名的資深巫藥師,若能學成,那它們一整個族群都要跟著沾光,指不定能全族都搬離野奴鄉了!
可它們暗蛛魔族,近年來烏海隻誕生了五隻小魔,其中四隻都已經夭折了,隻剩下墨息這一隻還算健康。
偏偏她是個愛玩的,巫藥操刀從來不認真去學,小時候隻知道呼朋喚友去海邊玩,長大了就鼓搗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反正沒一個是正經能賺錢的!
她見墨息被罵了這麼多句,竟還不知愧疚,便冷笑一聲,道:
“我何時說過吃飯的時候不談這個了?”
“今個你若不給我們個說法,這頓飯我看就彆吃了!”
這位暗蛛魔又訓斥了一通,引得周遭八卦目光彙聚,被訓斥的墨息感到一絲難堪,臉上火辣辣的,隻能硬著頭皮小聲道:
“你們就非要在這裡吵起來?”
“有事能不能回洞窟再說!”
另外一位暗蛛魔脾氣沒那麼衝,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給出的壓力完全不遜於剛才的訓斥:
“小息,咱們不是非要逼你去做巫藥師,隻是在這野奴鄉,如果不做巫藥師,就等於沒前途可奔了。”
“以前你是健健康康的,若能跨過熟歲魔族這一關,僥幸激發陰骨之母遺傳的本源魔力,那我們或許還能有些期盼,望著你成為坐鎮一方的大魔。再不濟,如果你實在當不成巫藥師,我們也能托托關係,將你送到上層魔界去乾些閒活。”
“可是你先是殘疾,後又截肢,已經比尋常的畸形魔還要境況落魄了,現在唯一能抓緊的,就隻有巫藥師這一條道,你嫌我們催促訓斥你煩,可我們也是為你好,你要懂得我們的苦心。”
墨息被她們你一言我一句,弄得都有些煩躁了,索性四根手臂環抱腦袋,道:
“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我殘疾怎麼了?截肢又怎麼了?我們暗蛛魔族已經比一般魔族多出兩條手臂了,彆的魔族羨慕還羨慕不來,我就算少了一條腿,也照樣能到處蹦躂,不過就是跛了一些!”
脾氣衝的暗蛛魔又被她氣出個好歹,隻差指著她鼻子罵了:
“什麼叫就是跛了一些,你現在出門都要拄拐杖,跟個廢物有什麼區彆!”
另外兩位暗蛛魔也跟著附和,覺得她想的太天真簡單了,都皺眉責備她:
“小息,你是沒見過那些畸形魔過的日子,那叫一個淒慘,平時若無親族接濟,隻怕是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是啊,就是平常出門大家也會嫌棄你,還會排擠你,可你如果努力當成巫藥師,大家又都會敬重你,你瞧瞧,我們給你選了多好的一條路啊。”
先頭發話,語氣穩重的暗蛛魔又開口了,這一次依然語重心長道:
“俗語說,不聽老魔言,吃虧在眼前,我們是你的親族,肯定不會害你的。”
墨息被她們輪番說服,不但沒有動心,反而越發煩躁,因為這些話她已經聽了幾十上百遍了,而她也根本不在乎什麼被嫌棄、被排斥,生活淒慘無依,她就是不喜歡當巫藥師啊。
還有親族們總說她的遊手好閒,那隻是她興趣比較多,玩物喪誌就更是誇張了。
墨息每每被這樣罵都覺得委屈,她總覺得她也沒做什麼過份的事,但數年這樣下來,連她自己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就是不如彆的小魔。
不如它們上進,努力,她為之努力的種種興趣,就隻是她想找個由頭犯懶而已,這是親族們常常用來訓斥她的話,可墨息內心深處隱約明白,她隻是喜歡琢磨那些有意思的小手藝,這跟犯不犯懶壓根一點關係都沒有。
墨息一直想著,該如何掙脫親族們施加給她的束縛,但始終尋不到適合的方法。
而自從年前摔斷腿,因為骨頭腐爛治不好隻能截肢後,她養傷期間便覺得機會來了,就一直琢磨著給自己謀求個活計做。
那時候墨息還挺開心的,也以為自己既然成了畸形魔,親族們便不會再對自己寄予過高的期望,總歸是能任她做主,憑著喜好去生活了。
可沒想到,自從她截肢以後,親族們反而變本加厲,認為她隻要不當巫藥師,這輩子就算是完了。
墨息到現在也沒琢磨明白,這是個什麼邏輯。
它們都說她若再任性不聽話,日後肯定活的淒慘。
可她明明一直在自救。
即便缺了一條腿,也沒自怨自艾,而是很快振作起來,忙著學習製陶,燒陶,燒陶的窯還是她熬了幾個晚上堆出來的,可是一被親族們發現,就立刻給她毀了。
她當時又哭又鬨,一氣之下,將所做出來的粗陶碗全都砸了個稀巴爛。
後來消沉了一段日子,還是好朋友蘆逸將她拉出了沮喪心境。
她就隻有這麼一個朋友,她們簡直算得上是相依為命了。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們才能彼此理解,安慰,能真真切切明白對方的難處,並且一直堅定地支持對方。
也正是因為有蘆逸的支持,墨息才能重新振作,白天假裝睡覺,夜晚偷偷跑出來,在她們尋出的一處秘密基地裡,繼續開始製陶。
但好景不長,親族們催她催的越發緊,看她看的也越發嚴。墨息成天被逼著接受訓斥,白日心情暴躁,少不得要與它們吵上三五次架,十次有五次要吵到聲嘶力竭,而夜晚控製不住沮喪的心情,又數不清獨自痛哭了多少次。
這樣下去,很快她連製陶也沒有耐心,見到什麼都覺得煩躁、厭惡,有時一窯陶碗製出來,稍有瑕疵的地方,便被她泄憤摔打,毀成一地碎片狼藉。
墨息此時腦子亂的很,麵對這些車軲轆般的話,她隻能重複著之前的話反駁:
“可是我都說了,這些我都不在乎,隻要能養活自己就行了。我之前也跟你們提了,我會製陶養活自己,求醫費也會還給你們,這樣還不夠嗎?你們為什麼總還要逼我呢?”
她說著,也喋喋不休了起來,一隻手攥住木桌,強忍住心頭火氣:
“而且這段時間,我被你們逼的已經快瘋了,我不想吵架,你們非要逼著我吵,我一被刺激的發脾氣,你們就覺得我無藥可救,我自己一個魔躲起來哭,連這樣發泄都不行,還要被你們指責不懂事,說該哭的是你們,我無處發泄隻能摔東西,你們偏覺得我瘋了,是啊我是瘋了!我有病,我的朋友說我有病,這是被你們硬生生逼出來的病!”
脾氣衝的暗蛛魔被她說的火氣蹭蹭蹭往上冒,猛地站起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