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最近常在吃一種藥丸, 叫作渾梨思僵丸。
這是一種灰撲撲的似泥捏成的丸子,吃起來像冰糖雪梨膏,但又不一樣, 因為隻是虛假的藥甜, 不一會兒口中就會泛苦,讓她幾欲作嘔。
但這種藥丸,她每天都要吃上一大捧,因為藥效猛烈,過不了多久, 她的神思便逐漸遲鈍,仿佛天然就癡癡傻傻的,大部分時候又一整天都在神遊, 無所事事著。
困乏倦怠的時刻,不知不覺變得頻繁,她也跟著變了, 開始變得無限偏縱自己, 累了就躺下, 困了便闔眼, 而無論正在做著什麼,在二者麵前, 它們忽然之間就變得渺小, 無趣, 不重要, 可以一下子拋諸腦後了。
一睡到夜晚, 昏昏沉沉,不知幾何地醒來,她的內心便一絲絲的開始流淌怨氣, 那使她無端的,不自覺間屏住呼吸,四肢漸漸陷入僵硬又緊縮的防備狀態,被她不斷鋪土,努力塵埋心底的那段回憶,就這樣飄飄幽幽地浮到了眼前,它總是像極了一盞寓意不詳的走馬燈,將一幕一幕的斑駁光影投灑到她的皮膚上,然後激起一陣慌湛湛的癢意。
她害怕這種揮之不去的觸碰,便緊緊向內蜷縮身軀,五指一根根包攏攥緊,又用力將雙膝疊抱在胸前,臉頰深深埋向心口,窩成一個能汲取安全感的嬰兒睡姿。
但無論如何防備,固守,她的身體都漏的像一張篩子,一遍一遍,被記憶化作的薄刃刺透肌膚,狠狠紮穿,流下一灘陰淒的血,滴滴答答的血珠,順著她噏動的兩瓣嘴唇,一當、一當地墜落,敲擊出一聲、一聲鮮血淋漓的質問:
她不明白,為什麼娘親可以那麼狠心——
她也是她的孩子,親生的骨肉,可她為什麼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
為什麼被叫作二吆——
為什麼被當作狗一樣呼來喝去——
為什麼被隨意打罵,惡言羞辱——
為什麼邋遢的像個乞丐,終日窩在逼仄發黴,不見天光的櫥櫃裡——
為什麼她要遭到如此虐待、為什麼娘親恨毒了她——
到底為什麼?!!
——因為她是個沒把兒的,天生就是下賤!
——因為她給老娘丟臉,成天臟兮兮的,頭發亂的像雞窩,還有虱子到處爬,她渾身臭的像在泔水桶裡打過滾……她還蠢又笨,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的糖果攤,死活不肯走,把一堆嗡嗡叫的屎蒼蠅引過去,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個害人精!
——她還故意燙了她弟弟,死丫頭,死賤貨,跟我狡辯什麼端不住湯碗,她兩隻手掌哪個瞧著不粗壯,上頭癩皮厚的都能滴蠟油了,隔壁家的小芽都十歲了,一巴掌倒不抵她半個大,她還跟我狡辯什麼?!她就是小小年紀心狠手辣,嫉妒她弟弟是咱們家的心肝寶貝,她想害死她!
——她就是個畜生!光天化日赤著屁股坐在地上,我看她就是想勾引彆人,個不知羞恥的騷貨!
是啊……是啊……事到如今,每每回想起過去,她也會覺得自己惡心,她明明知道會引去蒼蠅,為什麼要盯著人家的糖果攤,她那麼貪婪,她又是害人精,她還嫉妒她弟弟,她的手掌明明比小芽的粗那麼多,那麼有力,怎麼可以端不住湯碗,怎麼可以吃力顫抖,又怎麼可以那麼笨,那麼蠢,竟然忘了穿褲子,在人來人往的巷道裡赤著屁股,她一定是在勾引男人,她活得好肮臟,好陰暗,她是那麼的不可饒恕,所以才總是被娘親一臉輕蔑,狠狠地睨過來,然後雙手叉腰,對她在言詞上極儘羞辱,身體上鞭打踐踏。
是啊……她不該活下去的,她這樣世間最陰險惡毒,天生下賤的胚子,怎麼敢祈求娘親的愛,她最該的就是死,她該死,她想死。
現在,就想死。
不、不……
不是的……絕對不是這樣的。
該死的不是生來便身世淒慘,受儘磋磨的她,是……那個不配為人母的娘親——
是毫無人性,勝如惡鬼的娘親——
是重男輕女的娘親——
是麵目狠惡,心腸歹毒的娘親——
是該被千刀萬剮,淩遲而死的娘親——
是該眼睜睜望著她一生寄附的大畜生,小畜生被無數酷刑折磨而死,隻留她一個哭的麵目猙獰,捶胸頓足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