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旅院的路上, 謝靈拿出繡帕,對照著日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幾遍。
這一塊繡帕色澤淡雅,是少見的清果色, 帕麵上繡的卻是一隻尋常可見的狸花貓。
這貓臉頰微削, 身姿偏瘦,但靈活隨性, 仿佛下一刻就要蹲身蓄勢, 一個猛子躥出帕麵似的。
謝靈認真瞧了一會兒, 才看出這狸花貓原是一隻母貓。
母貓與公貓在人的眼裡長得都差不多, 但母貓臉頰多為尖削,也難於發胖,看起來就不那麼“討喜”。
不過這繡帕上的狸花貓活靈活現,謝靈越看越挪不開眼, 心情不知不覺就鬆快了許多。
等回到旅院,她一時心血來潮, 便問卓瑛道:
“卓瑛阿姊,這附近可有養貓的人家, 為何我住這兒那麼久了,也不見有貓出沒?”
“貓?這附近可沒有養貓的人家,養狗的倒是有幾戶。”
“怎麼, 你想養貓了?”
卓瑛一聽她稱呼突然客氣起來, 就瞧出她是生了一些彆樣的心思, 於是隨口問道。
謝靈心中確實蠢蠢欲動, 但不經卓瑛允許,她哪能私自在這旅院之中養貓。
還是卓瑛先提起來,她才厚著臉皮問了一句:
“我可以在這裡養貓嗎?”
“可以啊, 其實我之前也養過幾隻貓來著。但你知道的,貓一貫性子野,我就是養了它們,它們也未必把這兒當家,至多三兩個月到半年,它們就躥到彆人家去住了。”
“唉,許是我跟貓的緣分實在淺,總是留不住它們。”
卓瑛說著,有些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謝靈,你要養貓?”
冷嘉平淡淡的一道詢聲,從謝靈身後傳了過來。
謝靈隨即應了一聲,這次的語氣轉為篤定道:
“嗯,我要養。”
“你既要養,不如再等一段時間,藕河鎮上每到冬季都會有專門的捕貓捕狗人,將那些流浪貓狗搜羅到一處,等清洗乾淨之後,便會挨家挨戶送上來,屆時誰家要養,自行從中挑選便是了。”
冷嘉平娓娓道來。
“還有這麼好的事?那倒是省了我尋貓的一番功夫了。”
謝靈想著,流浪貓多半是快要成年的,若她能挑到一隻跟自己有緣分的,也不必從奶貓開始養大了。
說到養奶貓,其實她一開始也沒顧慮到這一點,隻是覺得喜歡貓便想養了。但往深處想了一下,奶貓在她心中其實跟奶孩子差不多,她總見溪客塢那些剛生過孩子的嬸娘們一個個為了奶孩子,被折磨的焦頭爛額,有的不到一年的功夫,人就衰老了一大截,恐怖一些的,剛生過孩子,就像被吸乾了精氣的骷髏,與往日判若兩人。
這讓她一度對女子生育感到恐懼,連帶著對小一些的嬰孩也不太待見。直到如今,這一點被那些嬸娘們貶作“怪胎”的作風也未曾改善。
謝靈以前識人不清之時,多多少少還會聽這些嬸娘們的教訓,那會心中雖有不忿,但也有迷茫、難辨對錯和怨懟自身的情況。
後來她逐漸認清了她們的嘴臉,自個的性子又變得尖銳了一些,行事便多唯我,凡是讓她不痛快的話,她一概都當作耳旁風,讓她聽了心生警惕、打從心底裡感到威脅的言語,便更不會與之多沾邊一分一毫。
正如女子生育,她骨子裡是懼怕,抵觸的,她一點也不想跟那些嬸娘們一樣,不惜半隻腳踏進鬼門關,在產痛的煎熬下被折磨一天一夜甚至更久,也要拚命產子。
而對於繈褓之中的嬰孩,那些稍微年輕一些的溪客塢女子,總是對其喜愛有加,每次見了都紛紛湊上去去,對之逗弄嬉笑,玩得不亦樂乎。
每每遇見這種情況,謝靈的心中反而覺得煩悶,她起初是覺得自己心硬,竟對如此幼嫩的嬰孩生不出憐憫與喜愛之心,作為一個女子,未免也太心粗冷血了,但後來就是真的覺得煩悶。
因為她始終不覺得哄孩子有什麼趣味可言,尤其是那些年輕女子見她光冷臉站著,不來逗弄嬰孩,嗔怪她一點也不像個女子的時候,她心中便更覺煩躁不安。
好在如今住到了藕河鎮,這裡雖處處都有女子,但卻極少將生育之事當作吃飯喝水一樣來談論。
要論個中緣由,還得追溯到謝靈曾在學堂學到過的一段藕河鎮來曆上——這裡原先的土著女子並不多,最初的一批土著女子也是有血緣關係的,據說她們是上千年以前,從某個小國逃難到深山裡的一位公主與一群宮廷侍女。
宮廷侍女多為皇親國戚,但都是冷門旁係所出,她們從小飽讀詩書,進宮當了侍女後又得以習武弄劍,護衛與她們同為姊妹的一位公主,後來小國傾覆於亂世,皇帝在國破之前,要領著妃嬪子女一起慷慨赴死,但公主冷靜果決,將能勸說的妃嬪與姊妹一概勸下,一路運籌帷幄,帶領眾姊妹逃亡出來,最終安然藏身進了汲浪山。
從她們這一代往下,藕河鎮的雛形便已漸成。
公主為當時首領,並未憂慮繁衍之事,也不曾想一直在深山之中待下去。但後來時日一長,亂世平定,下山時機也即將成熟,山中眾多姊妹卻因往日宮中所受的諸多限製,不願意再回頭屈居男子之下。
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那一套,早已在逃出宮廷的那一日就被她們叛離拋棄,而如今,她們為了能給自己做主,不再受現世的那一套規矩鉗製,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也心甘情願就這樣與姊妹們一起生活下去。
公主聽從眾姊妹意見,便初定繁衍之策,讓有意生育的姊妹下山相看男子,通過借精來生子。
但此舉一來過程艱辛,二來生下的嬰孩若有男子,長此以往,即便眾姊妹處於深山,也與置身現世無異。
三來,眾姊妹之中有心性堅定者,亦有搖擺不定,隻圖一安生而就者。她們結伴下山之後,隻因相看到順遂心意的男子,便逐漸動搖心誌,將與姊妹們的誓言一概拋諸腦後,隻顧與之求得一美滿姻緣了。
這段時期,陸陸續續有姊妹脫離深山,從此一去不複返。剩下的姊妹們既傷心欲絕,又心灰意冷,隻覺前路孤寂,一片迷惘。
但終究,她們與這些姊妹已不一樣了,即便心痛,也隻會忍耐著熬過這一關,而不是踏上另一條看似美滿光明的路,將過去未完的悲劇重蹈覆轍。
這之後,說來也十分諷刺,藕河鎮能留存至今,靠的竟是現世重男輕女,溺殺女嬰的風俗。
當時汲浪山附近的村鎮,屢屢有將女嬰溺死在河塘、或乾脆扔在荒野任其自生自滅的,這種現象起先是被幾位決心下山借精的姊妹瞧見,後來她們將女嬰帶回山中,便向首領提議以收養女嬰的方式,來將藕河鎮綿延下去。
作為首領的公主與眾姊妹商議之後,覺得甚好,因為這樣既能讓眾姊妹免於生育之苦,也能拯救女嬰的性命,讓她們更好地活下來。
但她深知一旦與山下人有所交集,姊妹們不可避免會被心懷叵測之人盯上,企圖利用,設陷,迷惑心智。
為此,她帶領姊妹們勤加練習武藝,同時定下了一條規矩——姊妹們需時刻敦促自己與其他姊妹,凡事要多心如藕,三思而行,尤其對待山下之人,需得從對方心泥之下的惡處刨根問底,才能趨吉避凶,祛除山下欲染己身的種種淤晦。
後來的千年時光,藕河鎮的土著女子將最初的學識、武藝傾囊相授與這些後代,讓二者成為了後代們的立身之本。而最初冷靜果決,足智多謀,帶領眾姊妹們在汲浪山安身立命的首領,其身被神化為淨藕之心,其名被神化作心藕娘娘,其千年之前立下之規,逐漸演變成了藕河鎮獨有的祛晦節,一代又一代的土著女子們時刻將這一段話銘記在心,以用來保護自身。
千年之間,後代們安安穩穩紮根於汲浪山,藕河鎮一直以來雖不算壯大,但也不曾式微,直到黎朝建立,藕河鎮得以麵世,它才迎來了真正得以繁榮的機會。
也是因為這一段漫長而特殊的過去,藕河鎮的土著女子並不重視親緣關係,而更在乎實際相處出來的情感,對她們來說,母親、姥姥這樣的輩分並不由年歲決定,而是由誰撫養的多一些,與誰親厚來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