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逾明並不遮掩:“不瞞時小姐說,今天順利出獄,還沒來得及跟我師兄報平安,我去跟他說一聲,好能讓他放下心來,好好登台,彆再為我擔憂。”
“……”
還真是去找這個師兄。
“他跟你關係挺好的?”
說到自家師兄,白逾明臉上露出些笑意:“是,我們倆打小是一個被窩裡長大的,整個戲班子裡就數我們關係最好,他就跟我親大哥一樣親。這回我出事,他肯定急壞了,我還從巡捕嘴裡聽見過兩回師兄的名字,想來是為了我的事費了不少心,我得當麵跟他說明白,跟他道謝才是。”
時淺渡能聽出他的信任和感情。
她早就從係統裡知道,這個叫王春的師兄就是背後推波助瀾的人,不由得蹙蹙眉頭。
她彆有深意地提醒道:“但是……再親的人也會變的吧?”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曆過什麼,也無意惹您不快。”
儘管對方看不見,白逾明還是跟她彎腰欠欠身,行了個禮。
他用嘶啞的聲音認真道:“但師兄不會變,我信他。”
“……”
這人,太認死理了。
時淺渡又道:“你之前被嚴刑拷打,身上的傷還沒好吧,要不等過兩天,把傷稍微養養再說。”
她想想辦法,讓那個王春露出什麼馬腳,省的讓白逾明跟他牽扯太多。
不然這麼下去,就算沒有實質性的傷害,最後傷心的不還是白逾明。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不妨事,之前他們不想讓我死,打了之後就給止血,從刑場回來,還給我簡單治了治,剛才在謝會長那邊,更是好好地給我處理了傷口,現在不過是一點兒皮肉之苦。”
白逾明拒絕了時淺渡的好意,話語一轉,又回到了師兄身上。
他道:“自打師父去了,我一頭紮在戲上,戲班子裡好多事,都壓在師兄頭上,這回我出事,他肯定在背後沒少幫忙斡旋,我安全了不跟他打聲招呼,這實在說不過去。”
時淺渡:……他是沒少在背後斡旋。
她拗不過白逾明,便揮揮手:“算了算了,你去吧,人之常情,你拿著錢坐黃包車過去吧。”
“謝謝您,我快去快回。”
白逾明並不推拒對方的好意,大大方方拿了錢,把時淺渡撫到沙發邊上便離開了。
“你等等,回來。”
時淺渡喚了一聲。
白逾明腳步一頓:“您還有什麼要囑咐的?”
“帶個帽子好了。”
時淺渡拿起一個帽子,輕輕地扣在了白逾明的頭頂上。
還輕輕的在帽子上拍了兩下:“注意安全。”
白逾明微怔,繼而,生來明豔的臉上露出真心的笑。
臉上那片結痂的傷疤都顯得生動起來。
他扶了扶帽子:“多謝時小姐,我會注意的,現在我已經被釋放,無非是多遭人些白眼罷了,您不用替我擔心。”
時小姐真是個溫柔、細心又善良的人啊。
從小到大,會關心他這種細節的人,實在是不多。
“那我去了。”
白逾明已經好些天沒見到師兄弟們了,心裡還真有點兒想。
尤其是挺想師兄的,從前戲班子裡風風雨雨的不少事情,倆人一塊兒走過來,撐到現在不容易。
用帽子稍微遮住臉,匆匆忙忙的百姓們,沒幾個人真關注到他。
黃包車很快就在戲樓前麵停下。
戲樓裡一天到晚都有場次,不過是有的時間段人少,有的人多。
知名的角兒們大都能占到最好的時間,捧場的人也多。
他從前總是傍晚的台,如果他突然出事了,必定得有人頂上。
估計是師兄吧,也多虧了有師兄在,不然這時間就讓彆的班子搶去了。
此時大概三點多鐘,時兄要是傍晚的場,過一陣估計就該開始在後台做準備了。
他剛好能過去見見師兄。
“白老板?”
他剛要進去,就被人叫住了。
“還真是你啊!”來人是戲樓裡邊負責大大小小事宜的管事先生,他盯著白逾明的臉看了兩秒,“哎呦,這臉是怎麼鬨的啊?”
察覺到異樣的目光,白逾明稍微側過頭。
“不礙事,過些天就能好。”他說道,“我想進去見見我師兄,跟他報個平安。”
聽見他嗓子裡發出來的聲音,老人一愣,表情變了又變。
怎麼看,都像是在表達“可惜”。
他知道白逾明自己肯定是最傷心的那個,便沒多嘴,無聲地歎了一下。
“先彆了,白老板。”
管事先生拉著他的手腕往旁邊走了好幾步,錯開大門口。
他掩住唇,低聲說道:“你是不知道,自從你出事之後,戲樓被查封了半個多月,被一幫洋人帶頭,從裡到外查了個遍,大家是喝了半個多月西北風啊!這檔口上你要是過去,非叫他們給打了不可!我知道你不會是給人投.毒的那種人,這回肯定是被冤枉的,但彆人隻會把這事怪罪在你身上啊!”
“竟然還有這事?是我連累大家了。”
白逾明蹙蹙眉頭,愈發覺得,一定要把幕後害他也害了大家的人給揪出來。
他抱拳行了個禮:“我應當跟大家去說聲對不起,怎麼說也是因為我才惹出這麼大的事端。”
管事先生拉住了他的衣袖:“停停停,你怎麼還是這麼死心眼啊。”
他“唉”了一聲,看看白逾明,又看看戲樓子。
“這回你就甭去了,我替你去問問,你師兄現在要是有空,讓他下來見你吧。”
“也好,那就麻煩您了。”
白逾明看著管事先生離開。
他覺得有點兒熱,戴不習慣帽子,便摘下來扇了扇風。
戲樓裡隱約穿出來一陣兒熟悉的戲曲聲。
他沒忍住,習慣性地跟著聲音輕輕挑起手腕,喉嚨裡悶聲哼了起來。
嗓子雖疼痛,但輕哼自己熟悉熱愛的曲子,心中愉悅萬分。
“我還想這破鑼嗓子是誰呢,沒想到……嗬,是你啊。”
昔日的同行聽見聲音冒出頭來,看到哼聲的人竟然是以前最大的競爭對手白逾明,愣了幾秒之後,突然嗤笑出聲。
“你怎麼還有臉來這兒,不知道我們都叫你給害慘了麼?”
白逾明的臉頰抽動了兩下。
破鑼嗓子。
嗬,是啊,他現在就是一副剖鑼嗓子,哼戲都是玷汙。
他壓下心中的悲痛,抱歉道:“對不住,因為我叫被人給陷害,反而一並連累了你們。”
“你知道就好,以後再也彆過來了,雖然不知道你是靠著什麼關係免除死刑的,但現在風聲那麼緊,你自己惹出的事端自己解決,彆連累了我們!”
同行說得一點兒也不客氣,語氣裡還夾雜著些許解恨的意味。
都是乾這行的,總會分個高低,隻要有白逾明在,那白逾明永遠是最被捧著的那個,彆人沒機會出頭,他們巴不得白逾明再也回不來呢!
“我這回過來,就是想跟師兄道個平安,你放心,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會回來給大家添麻煩的。”
跟師兄道個平安?
同行挑了挑眉,心說這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恐怕整個戲樓裡,最不願白逾明回來的就是那師兄王春吧!
瞧著白逾明那一臉赤誠認真的樣子,他反倒是有兩分不忍了。
他避開了談論師兄的話題,奚落道:“你這嗓子,恐怕這輩子也回不來了吧。”
說到底,嗓子能不能治好,誰也說不準。
然而白逾明想到時淺渡的話,她說她會找最好的大夫,她還說——就算是治不好,白老板隨便哼上兩聲,都比旁人強上百倍。
不知為何,心底多了不少底氣。
他喉結滾了滾,費力地說道:“恩人說,會給我找最好的大夫,恩人還說了……”
停頓片刻,小小地買了個關子。
在對方好奇地看過來時,他頗為自豪的開了口。
“我就是隨便哼上幾聲,都比旁的人強上百倍。”
“你……!”
同行被他的態度給氣得半死。
白逾明這人,還是這麼自信、自大,又直白的厲害。
沾上戲就狂妄得不得了,實在氣死個人。
他不由得故意開口戳人痛處:“就算你治好了嗓子,那也得能回來啊,你不會覺得你師兄真會把他的位置讓出來,讓你回來吧?”
“我不準你說我師兄!”
白逾明雙眼一瞪,對那人怒目而視。
師兄從小對他就好,豈容得下彆人在這兒潑師兄的臟水?!
他上前一步,揪住了同行的衣領子:“給我師兄道歉。”
“道什麼欠啊,還道歉!”
同行見白逾明生氣,加上那聲音嘶啞聽著怪嚇人的,氣焰弱了不少。
他尋思,何必跟這個認死理的一根筋家夥說這些呢,到時候有他自己受的!
到時候看笑話就得了!
他抓住白逾明的手腕,把他往後用力推過去。
“就算你師兄讓你回來,你去問問,還有人敢捧你麼?整個上海有誰不知道你得罪了租界裡有頭有臉的洋人?誰敢跟那些洋人對著乾,偏偏捧你?”
他見白逾明神色愈發凝重,知道自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輕輕一笑。
“就這麼跟你說吧,隻要租界還是租界,上海還是上海,這兒就沒有人會捧你的場、聽你的戲!你趁早認清現實吧!”
他手腳並用地用力,剛好捅到了白逾明身上傷得最重的地方。
白逾明正因為他的話而失神——
得罪了人,深陷囹圄,就算活了一命、就算治好了嗓子也沒用,他再也沒法在這裡登台,而是成了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對象,是麼?
忽而被狠狠推了一把,疼得身上一軟,整個人往後仰倒著摔下台階去!
“嘶——”
關鍵時刻,一隻細瘦的手臂從他身後圈了過來。
看似瘦瘦弱弱,卻有力地把人攔腰摟住。
他差點摔到對方懷裡去,低頭一看竟然是比自己小了不少的小妹妹,多少有點害臊。
“時小姐……”他連忙站穩了後退一步,不自在地咳了好幾聲。
時淺渡見他站穩,便鬆開了腰間的手。
不過手指一直牽著他身後的衣擺。
她往前跨了一步,擋在白逾明前邊,麵向那位同行。
“現實就是,我捧他,你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