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正盯著戲班子裡的同門師兄弟姐妹們練基本功。
見小師弟這樣,扭身拿來一塊手帕遞過去。
他道:“趕快擦擦汗吧,又不是天塌下來了,有什麼事慢慢說,甭著急。”
“我能不著急麼!”小師弟隨便擦了擦汗,拉著王春就要往外走,“白師兄過兩天要重新登台了,但他非但沒有回咱們這兒,沒有來咱們戲樓,還去了南邊康老板的戲樓子!不僅如此,還正好跟大師兄你一塊兒,在同一天、同一時間段唱同一出戲!你快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吧,趕緊把師兄給拉回來啊!”
“什麼什麼?白師兄的嗓子醫好了,能重新登台了?”
“但師兄他為什麼不回來?我們都很想他啊!”
“是啊!而且還跟大師兄唱同一出戲,這麼什麼意思嘛!”
“這是要跟咱們當對手了?為什麼啊!”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小院裡熱鬨的不可開交。
而王春聽了小師弟的話,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握緊。
白逾明竟然真的能登台了。
最初,他還以為那副嗓子,不可能再唱戲了。
“不過我偷偷聽說,師兄的嗓子不如從前了,就算是醫好了不少,不再那麼啞了,唱腔也跟以前有了差距了,實在是可惜。”小師弟繼續開口,眾人立刻安靜下來聽他的解釋,“我想,師兄沒準是不好意思見咱們,又或者見到咱們,就會想到從前,心裡難受吧。”
剛才十分不解的眾人順著他的思路一想,氣氛立刻悵然了不少。
有人歎道:“唉,也是,誰碰上這種事,心裡也不好受啊。”
“不知道是哪個畜生還害得師兄的嗓子壞成那樣,實在是太可惡了!”
“要是讓我知道,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
“咱們要不去見見白師兄,讓他回來吧,我真的好想他!”
“畜生”兩個字如同尖厲的箭,刺得王春心頭一抖。
他指尖發顫,幾乎沒法把情緒平穩下來。
“彆說了!”
身為戲班子裡的大師兄,師父去世後,他對於師弟師妹們來說,就是如兄如父,很有威嚴。
但他一向溫和,很少會對人厲聲厲色的。
這麼突然吼出一聲,把一眾人嚇了一條,全都驚訝地看了過去。
“大師兄,這是……”
王春深吸一口氣,勉強比較激動的情緒壓了下來。
他溫聲道:“逾明既然不回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過去不是一邊在他心上捅刀子,一邊讓他左右為難嗎?要是現在的生活能叫他舒服一些,那就先隨他去吧,等以後時間久一些了,這件事的不再讓他那麼難過了,你們再去也不遲啊。”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大師兄說的也有道理。
“唉,大師兄說的對,確實不應該再讓師兄難過了。”小師弟歎了口氣,表情悶悶的,用腳尖在地上的泥沙上搓來搓去,“可現在,師兄他跟大師兄你的時間和戲目撞在一塊兒了,這怎麼辦好?”
“白師兄應該是不知道大師兄那天也正好演那出吧?”另外一人跟著開口,“大師兄,你後天要不要換一出演?”
王春本來也是心裡打鼓,有點動了換戲目的心思。
可一聽彆人這麼說,心裡的火氣立刻躥了上來——
就算白逾明的嗓子壞過,戲腔不再那麼完美,又停了數月沒能勤加練習,可同門的師弟師妹們,第一反應竟然還是覺得,他怎麼都比不過白逾明!
如果師父還在,恐怕也是會這麼想的吧。
所有人都認為,他永遠都不如白逾明。
白逾明想唱哪出戲,他就得避開,他就得讓給白逾明。
這是什麼道理啊!
“不換,我就唱內一出。”
他斬釘截鐵地說完,麵色不悅地甩袖進屋了。
還唱那一出,跟白逾明唱同一出。
他就不相信了,自己勤勉了三十多年,到現在還比不過一個壞過嗓子的人!
要是真的還不如白逾明……
嗬,他乾脆就彆再唱什麼戲了!
他這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這出戲上!
……
兩天時間轉瞬即逝。
白逾明早就跟康老板商量好了事宜,康老板還支了個年輕人給他打下手,在妝容服飾和一些零碎的小事上幫幫忙。
他坐在一個單間的化妝間裡,對著鏡子,自己給自己上妝。
他們這行都這樣,一般不用彆人,都是自己化妝。
最多……有時候會讓師兄弟幫個忙。
從前,王春就時常在他登台之前,端著一碗溫水過來給他潤潤嗓子,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安靜地看他上妝。
不知不覺間,白逾明的動作靜下來,眼眸低垂,有些走神。
過了大半年的時間,重新坐在化妝間裡,恍若隔世。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席卷而來,他不光有怨有恨,還多了一股悵然。
似是烏雲壓境,黑漆漆的,整個人好像浸在暴雨之前粘稠沉悶的空氣之中。
“想什麼呢,怎麼還發上呆了。”
時淺渡一進門,就立刻察覺到不對勁兒。
她雙手拍在白逾明的肩膀上,彎腰在他身邊。
白逾明回過神,搖搖頭:“沒什麼,太久沒登台,還真是不習慣了。”
“噢,我還以為你這是想起了以前,心裡難受呢。”
“……”
確實是心裡難受。
白逾明苦笑著搖搖頭,真是什麼都瞞不住時小姐。
他就是不明白,師兄弟之間,到底是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一直以為,他們不是親兄弟,但勝似親兄弟,是無話不說的,心裡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明明白白地跟對方講,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著來。
雖說他愛戲,但一出戲總歸是比不上二十多年的情誼。
如果是師兄想唱他那出,以前的他,應是毫不猶豫地便讓出去了。
不過現在,他不會了。
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覺得有點兒累。
再也不想跟從前的事有什麼關係。
很想要……一刀兩斷。
徹徹底底的,跟過去做個了斷。
以師兄的性格……
再最後叫他一聲師兄吧。
師兄那人,看起來溫和好說話,卻能那麼決絕地害他,說明骨子裡對這件事執念極深。
如果今天兩人分出個勝負,搞不好啊,這執念會徹底崩盤。
“時小姐,我想……今天之後,就跟他再也沒有瓜葛了。”
時淺渡踮起腳,一條腿側坐在他椅子一邊的扶手上。
胳膊一抬,便搭上了白逾明的肩膀。
“你能徹底想開了,那是好事啊。”
前一段時間,白逾明聽見王春的名字,情緒就會明顯地悶下來。
他的情緒很複雜,也很沉重,好像有一團怒火埋在心裡,怎麼也沒法發泄出來——
想以牙還牙,但他又不是那種陰險狡詐、害人性命的性子,做不出出格的事。
夾在兩種情緒的中間,顯而易見的難熬。
時淺渡搭在白逾明肩膀上的手指慢慢地往下滑去,指尖從領口鑽進去一點兒。
她滿是笑意地調侃道:“以後終於隻想著我了。”
白逾明猛地從沉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耳根紅了大半。
他“刷”地抬眼,一下子就撞進了對麵的鏡子裡——
隻見雙眼蒙著紗布的女孩懶裡懶散地坐在椅子扶手上,比他高了兩頭,側身垂頭下來,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陰影。白淨修長的手指就搭在他的脖頸間,輕輕一勾,撩開領口,輕輕地撫弄過去。
她根本沒有用力,但指肚之下的那片皮膚很紅。
白逾明突然不敢再看鏡子,慌忙避開視線,眼尾發燙。
他推了推時淺渡的手臂:“您彆欺負人了,這又……不是在家裡。”
“你這話難不成實在暗示我——”時淺渡彎腰,窩在他的耳畔,“等回家就能這樣咯?”
白逾明呼吸微微重了些。
到底是個成年人,腦子裡閃過一些有的沒的。
下一秒,又因為這些胡思亂想而暗地斥責了自己幾聲。
他怎麼能在外對時小姐遐想連篇呢?
不對,就是在家裡……也不興這樣啊。
他偷偷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又拍了拍時淺渡的手臂。
接著,一臉正色地提醒道:“時小姐,還在外麵,被人瞧見了不好。”
“這不是你的化妝間嗎?能被誰瞧見啊。”
時淺渡滿不在乎的話音剛一落下,給白逾明打下手的小助理便在敲了兩下門之後推門而入:“白老板,您……”
聲音被掐滅在了嗓子眼裡。
小助理瞬間瞪大雙眼。
他是隻能看見白老板和時小姐的背影,可是……
他倆對麵是鏡子啊!!
他瞧見那位時小姐輕輕揪著白老板的衣領,氣定神閒,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不正經的很,一點兒也不像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更不像是老老實實的盲女,反而……
唔,那種感覺很微妙,跟白老板小意討好巴結時小姐的傳聞不同。
倒像是一呼百應、桀驁張揚的黑.道大小姐,把本分固執的白老板給強嗶——了。
尤其是,白老板那緋紅的麵色……
他刷地關上了門,相隔開了之後,才心虛地開了口:“康爺說,白老板您登台的規矩多要求嚴,讓我過來問問,您還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您看……?”
白逾明低聲咳了一下,沉聲道:“沒什麼要吩咐的,辛苦你了。”
“得嘞,那我就先下去了。”
時淺渡聽見外麵腳步聲漸遠,輕笑出聲:“我家白老板都有什麼規矩啊?跟我說說,彆到時候我不小心破了你的規矩,讓你不高興。”
白逾明嗔她一眼,似埋怨又似嬌嗔道:“您瞧瞧,被人撞見了不是?”
話裡話外的意思無非就是——您起來一點,我不好意思了。
時淺渡偏偏裝作沒聽懂他的意思,手臂一伸,直接把人桎梏在了臂彎之中。
“這人都離開了,肯定不會再回來了啊。”
“那也不行。”
白逾明嚴詞拒絕,要不是耳朵紅的厲害,都得以為他坐懷不亂呢。
他說完,又覺得自己語氣太硬了,抬頭在時淺渡唇畔啄了一下。
“對不住,我剛才的語氣不是很好,我……”
“好啦好啦,我知道,整天就知道跟我道歉,我是那種人麼。”時淺渡突然笑著起身,摸了摸他的頭,“現在心情還壓抑麼嗎,會不會還悶得慌?”
白逾明微微一怔:“好多了。”
難道時小姐是看出他情緒不好,才會故意……?
“那你好好準備,我一會兒在台下聽你唱戲。”
時淺渡給他摸索著整理了幾下衣服。
她動作很輕,最後,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幾下。
白逾明露出淺笑,對王春的一切情緒都被另一個念頭壓了下去——
今兒個要好好地唱,讓時小姐聽過癮,讓時小姐滿意。
“您放心,保準不會叫您失望。”
-
白逾明作為名震一時的角兒,從他出事被捕開始,彆管是送去刑場還是嗓子毒啞,亦或是跟時家小姐的傳聞,在私下裡早就被人傳了個遍。
那些世家大族的都瞧不起他,覺得這個戲子的手段不少,時常把男女兩人一起嘲諷。
而老百姓們雖然常在飯後閒談中提起這些,也會背地裡說上幾句下流的臟話,但不至於真的因為傳聞而討厭一位名角兒,這戲,該聽還是會追著聽。
一聽說白老板醫好了嗓子重新登台,從前的忠實戲迷們蜂擁而至。
彆管這幾個月以來是在南邊還是北邊的戲樓聽戲,這回,全都跑過來了。
在他們眼裡,這出戲,誰來都不如白老板。
同一時間段,兩出一模一樣的戲。
白逾明從後台出場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贏了大半。
目之所及,座無虛席。
而最前排中央的位置上……
時小姐正懶洋洋地笑,好像在溫柔地注視著他。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讓他心尖酸軟中透出絲絲的甜,唇角不自覺地往上翹。
幕後響起熟悉的樂曲,舞台熱鬨了起來。
與生俱來的天賦和二十多年刻苦得來的功夫不是蓋的,即便空窗了數月,白逾明這一開口,依然得到了一片喝彩聲。
不出幾句,時淺渡便聽見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嘿!我那兄弟在白老板送刑場那天聽見了白老板的嗓音,非說那聲音治不好也唱不了這出了,我想拉他來他非不來,可惜了,沒聽我勸,沒聽著白老板複出的第一出吧?”
“白老板今天下午要演兩出,待會你去叫一聲,你那兄弟指定要羨慕了!”
“哼,我可得跟他好好地嘚瑟嘚瑟,成,您聽戲、聽戲。”
戲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家裡有閒錢的人從口袋裡掏出袁大頭,更有錢的還會摘下戒指,一邊喝彩一邊往台上扔,氣氛熱烈斐然。
而白逾明就跟沒看見那些銀錢珠寶似的,雙眼專注有神,背脊挺直,一動一靜堪稱完美。
旁人不知道的是,他每次目光掃過台下,都刻意避開時淺渡的位置。
生怕自己會走神。
其實會不會走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為了能在台上做到最好,對得起座兒們的支持,他不敢做這種嘗試。
不知不覺間,戲樓裡的客人竟是越來越多了,人滿為患。
樓上雅間人不少,樓下不僅坐滿了人,還有些一邊站著一邊嗑瓜子,身子隨著曲調輕輕搖晃,完全沉在戲文裡麵了。
時淺渡不由得在心裡感歎,嗓子沒能完全恢複,都能有這般腔調,這要是從前……
難以想象,得是多麼出類拔萃。
也怪不得會有人心裡不平衡,恐怕旁人努力一輩子,也及不上他此時此刻吧。
她回頭看了看戲樓裡攢動的人影,暗自“嘖”了一聲。
王春那邊,還有人瞧他的戲嗎?
恐怕場麵……挺尷尬的吧。
“哎,你彆擠了!”
“這小子,還要上哪去?”
後麵傳來一陣不高不低的喧嘩聲。
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人群中橫衝直撞地擠到了最前麵,雙手猛地撐在了戲台上。
他抬頭,那張臉上已經滿是淚痕。
正是小師弟。
“大師兄他……在戲台上喝了毒酒,去了!”
幕後器樂不停,充斥著白逾明的耳膜。
然而,有那麼幾瞬,強烈的耳鳴聲遮去了一切。
好在這出戲他唱過千千萬萬遍,即便聽不見樂音,也不會出錯。
眼神下意識地落在時淺渡身上尋求安慰,好似看到她,強烈波動的心緒就能獲得平靜。
他目光複雜,眼底冒出血絲。
他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又好像還沒能做好準備。
紅唇張張合合,吐出的戲腔沒有半點波動。
隻是在轉身的那一刹,背對觀眾,用指肚蹭了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