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兒,何紓言無聲地笑了一下,心中有那麼一瞬,感到了久違的輕鬆。
恰逢前麵有個紅綠燈,時淺渡猛地踩了一腳刹車。
何紓言身子晃了晃,手臂連忙撐在前麵的座椅上,嘴裡“嘶”地抽了口氣。
從後視鏡裡能看到他緊皺的眉頭和額間的冷汗。
時淺渡察覺不對,問:“很疼嗎?”
“還好。”
何紓言簡短地回應一句,自己用手指輕輕地按在剛才劇痛的地方。
他沒忍住咳嗽幾下,麵露痛苦,聽著還有點雜音。
時淺渡擰起眉頭,開過紅綠燈一段路程之後,把車停在了路邊。
她下車來到何紓言那側,打開車門:“哪兒疼?”
何紓言怕生地往裡退了一點,垂頭淺笑著答:“沒事,被打了幾下當然會疼,過一陣就好。”
“何老師,您也老大不小了,孰輕孰重不知道的嗎?”
時淺渡加重了“何老師”三個字。
“……”
何紓言僵硬片刻,妥協了。
他指指自己心口下方針紮一樣疼的地方。
“這裡。”
“嗯,讓我摸一下。”
時淺渡伸手摸了過去,嚇得何紓言立刻繃緊神經,要不是理智還在,他簡直想猛地拍開這隻手,離的越遠越好。
他感到對方的指肚輕柔地撫過自己的身體。
他感到自己呼吸困難,心謊的難受,頭暈目眩,惡心的感覺一波又一波的席卷過來。
胃裡翻滾,一陣想吐。
“你……學了醫?”
他努力完整地說出一句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時淺渡答:“不是,我學核物理。”
何紓言一怔,確實被這話轉移了些許注意力。
核物理啊,她學的也是物理。
難以言說的親切感讓他身上的症狀減輕了一些,但還是有點惡心。
“那你……”
還懂看病嗎?
“肋骨斷了一根,不太嚴重,但也不能拖著。”
時淺渡這雙手殺了太多人,早把人體了解的一清二楚,摸一摸感受一下,就能了解個大概。
“肋骨斷了?”何紓言錯愕道,“我沒覺得有那麼嚴重啊。”
疼是疼,但沒有疼到骨頭斷了的程度吧?
時淺渡低哼一聲:“老師不相信我說的?人的感覺經常不準,被刀子捅穿了肚子的人,很多都覺得自己不過是被人打了一拳。”
何紓言不太相信:“說得跟……你被刺傷過似的。”
“唔,我沒被捅過。”時淺渡聳聳肩膀,突然笑地有點殘忍,“但我捅過彆人啊。”
“……”
何紓言顯然沒把她的話當真,反而引發了其他不好的印象,低著頭閉了嘴。
幾年下來,他對“捅”這種字眼也有一種本能的厭惡。
時淺渡習慣了他的沉默,沒太在意。
她直起身:“彆亂動,動作太大讓骨頭錯位就問題大了。”
那隻手收回,跟人拉開距離後,何紓言總算鬆了口氣,身上的不適也漸漸消減。
時淺渡的語氣態度平淡,跟他記憶裡的幾乎沒有差彆。
他不由得問:“你……不怕我嗎?”
直到此時,他已然沒有抬頭看時淺渡的表情,隻是垂頭輕聲地問。
不怕嗎?不厭惡嗎?不排斥嗎?
竟然還主動上手觸碰他。
他以為所有人,尤其是女性,都會對性.侵犯格外的惡心。
時淺渡笑了:“你對我能有什麼威脅,我為什麼要怕你?”
普通人,她一拳能打十個,有什麼可怕的。
倒不如說,何紓言有點怕她。
她的眼睛往下一垂,掃過何紓言皮膚上的雞皮疙瘩。
這是有了肢體接觸恐懼症嗎?
又或者是什麼其他的,總之是心理上有了某種抗拒。
何紓言搭在褲子上的手指緩緩攥緊。
也是,在她眼裡,他喜歡的是年輕的男孩,不喜歡女人。
自然而然的,即便是性.侵犯也不會對她做什麼。
感受到對方的視線,他也順著感覺看過去。
看到胳膊上豎起來的汗毛和徒然出現的一片雞皮疙瘩,心臟無線地下墜。
這下好了,身體上的反應都讓人覺得他討厭女人喜歡男人了。
他扯動唇角,用笑容掩飾掉什麼。
卻有些笑不出口。
疲倦地緩緩瞌上雙眼。
時淺渡回到駕駛位,關車門,係好安全帶。
直奔城區裡一個比較好的醫院而去。
一路上,何紓言一直沒有再說話。
他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用雙臂抱住自己,靠在車門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跟沒有生命一樣的死寂。
他高高瘦瘦的,以前就是個行走的衣架子。
如今清減了不少,臉頰都瘦出了棱角,不說話時微微凹陷下去。
一年的調查審判加五年牢獄,一轉眼六年過去了,他明顯比過去老了一些,眼角多了一點點歲月的痕跡,加上負麵的情緒氣質使然,曾經的少年氣消散,多一種頹喪之感。
看起來就是個失意的中年男人。
好像一碰就破碎,跟沒安全感的小動物似的驚慌失措。
脆弱、敏感又憂柔。
雙臂抱在一起的舉動,形成了一堵透明的牆,跟外界隔絕開來。
是典型的自我防衛行為。
時淺渡觀察了片刻,心說,原來何紓言早在出獄之前,心理就已經有些問題了。
不能說是不正常或是心理變態之類的,但一定是有嚴重的心理陰影。
真是個可憐鬼。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車停在醫院門前。
何紓言以為到了火車站,睜眼卻瞧見旁邊的建築上明明白白地豎著“門診部”幾個大字。
他一愣:“這是醫院?”
時淺渡說得理所應當:“不然呢?肋骨斷了,不去醫院去哪。”
她率先下車,饒過車頭,打開何紓言的車門。
何紓言坐在原地沒動。
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人,從頭到尾低著頭。
他清潤的聲音透露出一絲抗拒:“抱歉,我不太想去醫院。以前看到書裡說,不嚴重的骨折是可以自愈的,我就不進去了,麻煩你白跑一趟了,不好意思。”
“自愈?不看醫生不拍片,長不好長歪了怎麼辦?有碎骨怎麼辦?”時淺渡歎了一聲,“何老師,您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很像不聽話的小孩?”
她又無奈地笑了笑,衝何紓言伸出手:“下車吧。”
白淨的手落在眼前。
何紓言心頭亂糟糟的。
他麵對這隻手,有點無措:“讓你看笑話了。”
時淺渡給了他善意。
她幫他解圍、關心他的傷、帶他來醫院……
這些他很感激。
可是,她知不知道,不管是無差彆的善意還是未來會消失的善意,都會很傷人?
那種公事公辦的善意會讓他這樣的人產生錯覺的,好像他出獄後一切都會慢慢變好。
然而事實是,他永遠也不可能脫離“性.侵男學生”這樣的標簽了。
跟那時的學生站在一起,他總是覺得抬不起頭來。
更何況這人還是被所有老師學生都捧在最高處的尖子生時淺渡。
心理上的痛苦是難以言說的,使人坐立難安。
他實在想逃離,逃離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地方自己呆一會兒。
沒有獄警,沒有獄友,更沒有以前的學生和同事。
於是,他用頗為認真的口吻說道:“但是,時淺渡,我不是孩子,可以為自己負責。你沒必要幫我,畢竟,我不是什麼好人,年歲也不小了,若是被你的熟人看到跟我在一塊兒,對你也不好。”
他推了推鏡框,避開時淺渡的手,主動下了車。
這邊已經是城區,無論是打車還是坐車都很方便了。
“你把我放在這就好了,明天就是禮拜一,你回學校去吧。”他在自己的包裹裡翻了翻,拿出兩張一百塊,遞給時淺渡,溫聲道,“謝謝你幫我解圍,還讓我搭車。”
時淺渡接過錢,揣進口袋,“砰”的一聲撞上車門。
她瞥瞥門診大廳,故意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真的不去拍片子看看?被人撞一下插了肺管子可能沒幾秒就會死哦。”
“……”
事實證明,死亡威脅比其他所有的話都好使多了。
沒人希望自己好不容易熬出獄,結果轉臉就沒了性命。
何紓言聽話了,自己往醫院裡走去。
時淺渡好笑地跟在後麵。
他瞧見了,剛想說他自己可以,一扭身卻疼的倒抽了口氣。
先前坐在車上,一直沒怎麼挪地方,自然不覺得傷的多厲害,多動動多走兩步,嚴重性立刻就展現出來了。
他小心地蹬上台階,因為疼痛,呼吸都不敢用太大力氣。
兩人走進醫院大廳,時淺渡讓何紓言坐在大廳裡的椅子上等著,又衝他招招手。
“老師,身份證給我一下,我給您掛號去。”
何紓言臉頰抽動了一下。
他之前不是不識好人心,也不是諱疾忌醫什麼的,隻是……
他把自己不大的包裹放在雙腿上,伸手在裡麵翻了翻。
翻得他耳根發紅,越發感到在學生麵前無地自容,難以喘息。
修長漂亮的手指翻到了一張紙,目光透過鏡片掃過上麵的文字。
手指用力曲起,將平平整整的紙張抓出褶皺。
反正時淺渡肯定記得他的“光輝事跡”,知道那些人儘皆知的破爛事,不如坦蕩點,不是麼?
早就丟過人了,也早就被人低看一等了,藏著掖著沒什麼意思。
沉默片刻,他終是把那張紙掏了出來,垂著腦袋,略顯局促地說:“我沒有身份證,在裡麵的時候過期了,這個應該可以。”
時淺渡看過去。
被抓的皺皺巴巴的紙上寫著“刑滿釋放證明”。
他把他的苦難與恥辱遞到了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