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神色依然冷冷清清的,沒有焦灼。
但她就是知道,公子是在意的。
她不想被人擔心,便咧嘴笑起來,露出些還未褪去的稚氣:“您不用擔心,我命硬,以前也染過風寒發過熱,我爹給我用了土方子,七八日就熬過去了。”
在這時候,發燒是能要人命的病。
尤其是小孩和老人,得不到及時的醫治很容易送命。
硬熬個七八天,她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
隻能說,十來歲的年紀一連燒七八天,能活下來還沒燒傻,真是命硬。
她肯定知道風寒的危險,更知道生熬的過程有多痛苦。
可她沒有一點慌亂,還反過來安慰彆人。
這小小年紀的,未免懂事的過分了。
時淺渡感到悲哀,眉宇軟下一點。
她想,肯定是百姓們一連扛著雨水抗洪幾日,筋疲力儘,抵抗力下降,今天又泡在洪水裡幾個小時,突然獲救放鬆情緒,一下子就病了。
雖說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但現在就開始發燒,八成與瘟疫無關。
她的係統空間裡有感冒清熱的藥,對付風寒綽綽有餘了。
不等她開口,就有一個年輕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神使大人,我爹還有李大人他們好幾個人全都病了,身上燙的厲害,您看這……”
時淺渡估摸一下自己的清熱藥,肯定不夠很多人一連吃上好幾天的。
如果不能醫治所有人,那還不如不拿出來,免得引起紛亂。
如此一想,她沒有說話。
還是等有人病得厲害、草藥不頂用時,再拿出來用吧。
“我去看看大家。”
神明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時淺渡。
祂的嗓音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今晚我得照顧大家,你若沒生病,就早些休息吧。”
外人耳中再正常不過的話,被時淺渡聽出了彆的意思。
神明是在說,今晚沒辦法讓她枕著睡覺了嗎?
算是在跟她……請假?
她勾起唇角,心情愉悅:“好,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神明搖搖頭:“我能應付得來,你好好休息。”
祂說罷,便跟白露和青年兩人一起,快步去了神廟前廳。
下午眾人剛剛活命,該休息的休息,該睡覺的睡覺,全都沒在意那麼多。
直到剛才分牛肉,眾人才紛紛活躍起來,也就發現了病症。
“您來了,快看看大人吧!”
“我們向神明大人祈禱,可以讓我兒子的病好轉嗎?”
“神明既然護佑我們,那肯定能治好的吧?”
“我哥下午的時候就不舒服了,不過他一直不讓我說,怕大家擔心……”
“神明保佑,希望我們都能沒事,希望朝廷趕快派官員過來!”
“咳咳咳……求神明保佑我……”
這個時代,太多人因為風寒發熱得不到良好的救治,轉為肺炎最後喪命了。
此時太陽落山,天色越發地暗了。
氣溫轉涼,山外漆黑。
淹到半山腰的洪水遠沒落下,水流聲不絕於耳。
洪水、荒山、疾病……
任誰在這樣的環境下,都會感到害怕。
唯有神廟庭院裡的火堆,燃著暖橘色的光,給人們帶來一絲溫暖。
“神明”就像這點暖光一樣,是眾人的希望。
那麼殷切強烈的期待化為神力,源源不斷地帶給神明力量。
“大家聽我說。”
神明立於神廟中央,神廟內外的百姓全儘可能地聚集過來,安靜地聽祂講話。
他們眼裡映著月光或火光,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迸發出祈求。
“他們是感染了風寒,隻要有藥就會平安無事。我會去山裡采藥,大家不要著急,在神廟中等待即可,他們最後都會沒事的。”
祂聲音不大,微涼而沉穩,自帶一股讓人相信的魔力。
“可是……山裡這麼黑,您……”
有人發出擔憂的聲音。
神明搖搖頭:“不用擔心,我常年侍奉神明,至少在這座山上,可得神明護佑。”
百姓們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了。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焦急褪去,重燃期待。
“所以我爹肯定沒事對嗎?感謝神明!”
“太好了,太好了!”
“您在山上一定要小心!”
身為神明,縱使有無儘神力,也無法改變人的生老病死。
生病、死亡和衰老,是無法逆轉的。
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不在能力範圍之內。
祂無法憑空讓土地裡長出草藥,但祂速度極快,瞬息千裡。
加之祂對附近幾個郡縣比較熟悉,去其他幾座山上采藥,並非難事。
時淺渡不擅長家務,更彆提在古代用柴火熬藥做飯了。
於是,她沒多做什麼,回到了隱秘的石室中。
打開係統,就能看到神明采來幾種草藥,指點百姓用藥。
看祂親力親為地觀察子民的病情,絕無嫌棄。
看祂對每一個人都充滿關懷。
祂能從“佑護子民”這種事裡找到樂趣。
或者說,祂就是為了保護祂的子民而活著的。
而人們相互照顧,在危難艱難時,沒有再起內訌。
神廟內外忙忙碌碌,也井井有條。
“公子你過來看看,露丫頭燒的越來越厲害了!”
神明正在一旁指點人熬藥,聽見喊聲,快步走了過去。
祂單膝跪地,蹲在白露身邊,用指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
比先前燙太多了,放任下去,恐怕會燒壞腦子。
祂從祭台上撕下一塊布,泡了冷水,擰乾些,敷在小姑娘的額頭上。
“這樣能舒服一些嗎?”
入夜後,白露燒的厲害,麵頰又紅又燙,就連呼出來的都是熱氣。
熟悉的感覺讓她想起十歲那年頭暈腦脹、渾身虛弱躺在床上的無力感,她家裡窮,就隻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爹帶回來的土方子上。
土方子被吹得再好,也不可能比抓藥管用,不然藥鋪不是早就沒人買藥了?
她怎麼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那時,幾次燒得失去意識,感覺馬上就要死了……
回想起那時的事,她害怕得很,眼裡忍不住冒出些水光。
即便如此,她還是點頭,勉強衝神明笑了笑。
“好多了,您彆擔心我,去看看彆人吧。”
“你燒得最厲害,大家都在擔心你。”
神明從一個婦人手裡接過藥湯,扶了下小姑娘的手臂。
祂說:“藥好了,你先喝吧。”
“……”
白露這回沒有推拒謙讓,撐起沉重的身體。
她能聞見苦澀到讓人作嘔的氣味,但沒有半點猶豫,端起碗一飲而儘。
這可是她吃不起的藥啊,怎麼能浪費?
大概是心理作用太強烈,她喝完藥立刻覺得自己好太多了。
靠牆坐穩之後,小姑娘偷瞥旁邊好幾眼。
隻見如玉般冷清的男人蹲在衣衫襤褸的百姓之間,神色沉靜淡然。
一襲白衣染上泥土灰塵,但他絲毫不在意,依然平等地對待每一位跟他說話的百姓。
無論男女老少,都一視同仁。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公子。
對他們這樣窮困的人,全都那麼好。
她突然想到在神廟後麵看到的女孩。
女孩比她大不了幾歲,那時正跟公子單獨相處,離開時也特意說了話……
她用衣裳把手指蹭乾淨,然後輕輕地拽了拽男人寬大的衣袍。
神明回頭:“什麼?”
“公子,傍晚跟您在神廟後麵的姐姐,對您來說……是不是不太一樣啊?”
小姑娘的臉因為發燒紅彤彤的。
她眼睛眨了又眨,露出幾分八卦的神情。
同時,到底是希望自己也能嫁個好人家,心底溢出些許羨慕。
聞言,躺在石室裡打瞌睡的時淺渡揉了揉眼睛。
她眉頭玩味地挑起,等著祂回答。
神明頓了一下。
祂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麵。
祂想起她陪祂說說話、幫祂處理手上的傷口;
想起自己一身傷,被她溫柔地抱在懷裡;
想起她執起自己的手掌,輕輕吻祂的手背。
她說:你守護子民,我保護你啊。
她那時笑得格外好看。
眉宇舒展,古井無波的眼底浮出一點點暖意。
但轉瞬即逝。
祂想,祂身為神明,無條件愛著所有子民。
不論是她信奉祂,還是祂愛護她……
都理所應當。
高潔的神明沉默半晌,用微涼的嗓音說:“我追隨侍奉神明,與神明一樣,平等地愛著每一位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