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覺得她瘋了。
但談若不覺得,反而恰恰相反。
他認為,時淺渡這個人,太理智太清醒太有條理了,所以才能創造出那麼一個像齒輪一樣穩定運轉的殘酷的世界。
沒有死人,偶爾有人自殺,也很快就能搶救回來。
她還設置了各種讓親人朋友出現內訌的製度,讓那些自私的人們感受到自己的醜惡。
談若第一次真正見到時淺渡時,她正在看一個父親為了自己免於受苦,親手剖開兒子的胸腔。
“那是你兒子啊,混蛋!”
“閉嘴!兩個人受苦總好過我們三個人都受苦吧!”
孩子的母親阻止丈夫不成,便轉而開始咒罵時淺渡。
她雙眼猩紅地瞪視:“時淺渡,你這個畜生!”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啊,反正你兒子也死不了,隻是疼一會兒而已。”
時淺渡坐在華貴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
雙手交疊,搭著膝蓋,神態動作說不出的隨性優雅。
她扯扯唇角,勾勒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十年前的九月二十一日,你在網上說:那有什麼的,她自愈能力強,聽說把胳膊扯下來都能很快接好,她怎麼都死不了,對她沒什麼損失,研究一下造福咱們所有人啊!”
“九年前的三月十五日,你說:今天解剖課,但大體老師跟活人相差太多,要是能親手解剖那人,看見心臟怎麼跳就好了,還可以切斷主動脈之類的試錯練手,學校要是能合作一下就好了。”
“六年前的一月三日,你說:兒子摔斷了胳膊,看他痛苦我太難受了,那個研究怎麼還沒結果?也太慢了吧!能不能加快點兒進度啊,要是研究推廣出來,兒子就不用一直這麼疼了!”
時淺渡慢條斯理地念了幾條,抬眼笑看那位母親。
她說:“你不是想看心臟怎麼跳嗎?現在看就好了呀,也可以看看主動脈切斷了是個什麼樣子,放心,不會對你兒子有任何影響,他也不會疼很久,很快就會恢複的。”
女人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
她嘴唇顫抖著,跟時淺渡對視,卻再也說不出罵人的話。
丈夫破口大罵:“臭娘們,都是你自己乾的好事,遭報應了吧!還怪我……”
“聒噪。”時淺渡打斷男人的話,“那要不要我念念你過去在網上說過什麼?”
“……”
男人頓時白了臉,嚇得跪在地上磕頭。
他顫顫巍巍說:“可、可我已經決定效忠您了,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饒過我這回,我錯了,我對比起您,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許多人臣服她,但都是因為懼怕。
他們更恨她。
在人們眼裡,她是個可怕又可恨的瘋子。
她是利用完就可以鏟除的垃圾。
從出生時就不被父母需要,到現在……
所有人都希望她去死。
時管局呢,也需要她去死。
真是個可憐又悲哀的人啊。
沒有人期待她可以活在世界上。
跟他一樣。
不,比他還要慘一點兒。
雖然人們都希望他死,但他至少還能活著。
不過,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
在這個可以往複輪回的世界裡,時淺渡被殺死之後,就可以重新轉世到新的小世界了——
時管局並不會限製任務目標的輪回,畢竟,每個小世界都需要所謂的反派。
所以,他第一次與時淺渡交流時,對她笑著說:“這麼活著很累吧,我幫你往生。”
“嗬,大言不慚。”
時淺渡微微一怔,繼而勾起唇角,悠然地笑。
明知來人是想殺她,卻不曾有半點慌亂,
“我討厭什麼往生。”她不緊不慢地坐在椅子上,“太看重輪回,就會失去解脫的樂趣。”
談若也微微怔住,低低地笑了一聲。
人的想法總會不經意地表露。
她已經報複回去了,所以在等待著解脫。
從出生開始,一輩子時間都從未感受到半點善意。
她已經對這個遭透的世界感到厭惡了吧。
玩夠了,報複滿意了,生命也隨之感到無趣了。
於是就結束了悲哀的一生,順便拉了整個無趣的世界為自己陪葬。
用一己之力,讓整個小世界走向毀滅。
從不受歡迎的出生開始,在萬人厭惡的地獄中結束。
他那時有些走神,想,他最後的結局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或許,他報仇之後,也會覺得無趣和空虛吧。
“我知道你已經感覺無聊了,我可以幫你結束這一切。”
談若眉眼彎彎,從背後抽出了武器。
他的嗓音如春風化雨一般輕柔:“如果你真的不喜歡輪回,我也可以想辦法幫你。”
“幫我?你先幫幫你自己吧!”
時淺渡從腰間抽出漆黑的長刀,眨眼間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她肆意張揚地大笑:“想殺我的人多了,怎麼都說的那麼冠冕堂皇?什麼替天行道,什麼幫我輪回,真是虛偽可笑!”
她刀鋒淩厲,好像把一切都當成了貓捉老鼠的遊戲。
即便已經將他重傷,卻不著急殺人。
“下輩子,換個好點兒的理由來找我。”
談若體會到了時管局同事們所說的殘忍與恐怖。
他看著那把黑色的長刀,如同精細的手術刀一樣,一點點割開他的皮膚,剖出骨頭。
他聽見骨頭彈落在地上的聲音。
“你這樣……有什麼意義呢。”他虛弱地喘息,蒼白的臉上卻習慣性勾勒著麵具一般偽裝的笑意,聲音柔和,故意逼問她刺激她,“已經把所有人都報複回去了,你還有什麼想做的呢?你到底,想要什麼呢?難道沒覺得這一切都很無趣嗎?”
時淺渡頓了兩秒。
或許是被他臉上的笑容吸引了注意力,多看了他一會兒。
她笑著說:“你笑起來真好看,為你留個全屍,給你一個痛快吧。”
說著,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兒乾淨的手帕,一點點地把他額頭上的冷汗擦乾淨。
手帕拂過鼻尖,他聞到了一股溫暖乾燥的木質香氣。
那味道,跟她此時的動作一樣溫柔。
“……”
談若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就是突然有些想落淚了。
目睹了母親的死亡,被父親驅逐,被同事排擠。
誰能想到,這麼殘忍的一個人,竟也是第一個對他這麼溫柔的人。
來自死神的溫柔。
真是矛盾啊。
他看到隻有二十左右歲的女孩高高舉起了黑色的長刀。
她改了口:“下輩子不要再來找我了。”
“等一下。”談若突然開口,“我想知道,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女孩的動作略微停頓了一下。
她笑:“我希望在孤兒院時沒人搶我的草莓糖。”
緊跟著,刀鋒毫不猶豫地落下。
在意識離開的前一秒,談若想起在資料圖片中瞧見的,孤兒院裡一毛錢一塊的廉價草莓糖。
任務失敗。
這是談若第一次經曆任務失敗。
剛回到時管局,就聽見房間中有人“籲”了起來。
“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呢,看來還是不如那個瘋子更變態啊!”
“局長可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加把勁,再去幾次唄?”
同事不懷好意地起哄。
談若沒搭理他們,反而叫他們更加不滿了。
房間裡響起小聲的吐槽。
“嘁,有什麼了不起的嘛。”
“人家畢竟是貴~族~啊,跟咱們不一樣。”
他起身,眉眼彎彎地看過去:“那你們知道,我殺了你們也不會被追究責任嗎?”
“……”
紮堆的幾人頓時咽了咽口水,偷偷地往後挪了點兒。
他們都不是談若的對手。
談若收回視線,微不可察地掀了下唇角。
他敲了敲生物艙:“再讓我去一次,我再試試。”
既然無趣,那就結束掉吧。
他會想辦法殺了時淺渡。
然後按照她的意願,想辦法不讓她轉生輪回。
解脫的樂去麼?
嗬,他也很想……儘早地解脫。
談若又去了那個小世界很多次。
可惜的是,無論他用什麼辦法,把失敗的經驗如何提煉總結,都隻有被殺死這一個結局。
任務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時管局成立千餘年,第一次出現沒人能解決的任務。
時淺渡就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睨視一切。
他有時候都懷疑,就算是主神站到她麵前,也會被她一刀一刀地殺死。
那麼多次進入小世界,他們一邊打鬥一邊說過很多話。
她總是會很真心地誇讚說“你笑起來真好看”,時不時地伸出修長漂亮的手指,幫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幫他把散亂的發絲整理整齊。
她說:“你沒在網上說過半點加害於我的話,但你非想殺我,我隻能抱歉了。”
頓了頓,她又說:“你是好人。”
她總是一邊殘忍地殺掉他,一邊露出張揚又憐憫的笑容。
然後跟他說:“希望你下輩子不要再碰上我了。”
他被殺過很多次。
但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進入小世界。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不,不是。
他才是那個“捕獵者”,隻不過總是失敗罷了。
他想,他是去做好事,為了幫那個可悲的人徹底地解脫。
沒有彆的原因。
任務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幾天,主神恰巧進入了休眠期。
所以,談若用自己的能力改變了小世界的時間入口,來到了設定時間的20年前。
他在那家孤兒院門口看到了被放在城市垃圾桶上麵的繈褓。
白白淨淨的小嬰兒,用她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談若彎彎唇角,漂亮的桃花眼成了溫柔的新月。
他的嗓音很好聽,又輕又柔,溫聲地哄:“我來幫你了。”
這麼小的孩子,都已經跟她日後那麼像了啊。
他回想起落在自己額頭耳畔的溫柔手指,輕輕地笑了一聲。
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嬰兒,心生不忍,下不了手?
怎麼會。
如果這個嬰兒知道自己以後會經曆什麼樣的一生,也不會想活著吧。
他隻是如她所願,幫她遠離這個醜惡的世界而已。
一切都會在幾秒鐘之內結束。
永彆了。
他想。
一股摧殘的暴虐感從他滿是溫柔的眼底透出。
他伸出一隻手。
就在這時,小小的孩子伸出胖乎乎胳膊,抱住了他的手,咯咯地笑了起來。
“……”
他怔住。
眼眶紅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