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情已經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了,隻存在於他自己的記憶中。
不,就連他自己都忘記那時的感覺了。
時間門磨滅了一切,隻在心中記得,她那時溫柔得讓他很想落淚。
那一點兒念想讓他撐了這麼多年。
如果不是還念著這些,他都不能說自己這些年是活著的。
他語調有幾分執拗:“你那時……幫我捋頭發很溫柔的。”
“……”
時淺渡的動作頓了一下。
彆管男人的表情是不是裝出來的,眼底的水光與執拗總歸是讓她有些動容。
她收回視線,像無事發生一樣,自顧自地淺飲了口酒。
捋下頭發而已,都值得記住這麼久嗎?
他未免也太容易滿足了吧。
“隻有你對我那麼溫柔。”
男人又低喃了一遍。
眉眼彎彎,笑容明媚而柔和。
而重複的話語卻讓時淺渡突然意識到,談若大概稱不上是“喜歡她”。
或許最初,是有一些曖昧不清的感情摻雜在裡麵,是對她抱有某種好感,但久而久之,那抹並不明晰的情緒漸漸地不再是所謂的喜歡,而是成了一種執念。
記憶凋零,一切都化繁為簡,隻餘下念想。
隻是執念而已。
在孤寂冷清的、沒有任何人煙的純白空間門裡,被拴住手腳永遠地桎梏住,沒有援兵,沒人說話,囚禁二十餘年……
他得想著些什麼,期待些什麼,才能活下去。
他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也許久不與人接觸。
他隻是[以為]自己喜歡她。
隻是在一遍一遍的自我重複中,加深了這個印象,說服了自己。
他大抵已經忘了從前的感情與情緒,隻會重複一句“溫柔”。
因為這個念想是唯一能成為他支柱的東西。
把她帶離了苦難的人,在她肆意成長的這些年裡,卻日複一日地生活在痛苦中,用那麼一點點念想支撐著精神,盼著早日有能力打開小世界之間門的通道……
因為有期待,所以堅持了一年又一年。
而好不容易成功打開一次通道,卻被主神發現,讓她進入小世界裡出不來了。
可想而知,這人得是多麼崩潰啊。
完了。
這事兒不能細想,越細想,她越是替人心酸。
……還有點為自己為難對方的舉動而後悔。
她真不是什麼道德感特彆重的人,更很少會覺得內疚,但這回,她少有地捂住臉頰,有點想哐哐撞大牆。
是應該對他好點兒。
他說的沒錯,她確實會後悔的。
時淺渡皺著眉頭停頓半晌,又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揉了揉男人的頭:“我會幫你把這些年吃的苦,全都討回來的。”
談若感受到頭頂傳來的溫度,微怔。
她終於溫聲待他了。
原來那個時候,被溫柔以待的感覺是這樣的啊。
他彎彎唇角,柔和的嗓音卻像是吐著信子的蛇,說著殘忍的話:“我知道你會替我殺了那人的,這是早就注定的。”
“我是說認真的。”
時淺渡直直地看向眼前的男人,終於開始認真了起來。
她說:“你改變我的命運,那作為回報,我也會改變你的命運。”
“其實,沒有什麼改變命運。”
談若淡笑著垂眸,望著玻璃杯中輕輕晃動的水紋。
半晌,他才重新抬眼,笑意盈盈地與時淺渡對視。
他似乎非常確信自己喜歡眼前的人,依然說著曖昧的話語。
“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就像我遇見你。”
“好好好,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時淺渡拗不過他,便無奈地笑著順應了他的話。
說來也怪,十分鐘之前,她還在故意戲弄這個男人,現在卻有些不忍心了。
他那股執拗,比任何裝出來的神情都更讓人動容。
“你的臉色很不好,還是休息休息吧。”她點了點沙發,示意談若躺下休息,“彆等主神結束了休眠期,你連看熱鬨的體力都沒有,看不見我上演的好戲。”
談若歪頭:“關心我?”
“你這一臉蒼白的死人相,走出去都得嚇人一跳。”
時淺渡吐槽,拖住男人的肩膀就往沙發上按。
“隻給我睡沙發麼?”談若往一旁的房間門瞥了瞥,“我已經很久沒能好好休息了。”
被囚禁的年月中,對於動作的限製很大。
他來回來去,就隻能改變那麼一點兒動作而已。
時淺渡好笑道:“行,把我的床借給你睡。”
她將消瘦的男人帶到床上,給他蓋上一層薄被。
才把被角掖好,談若便又掀開了。
他把自己身邊留出一個空擋,輕輕地拍了拍。
桃花眼直勾勾地看她,露出了繾綣的期待。
時淺渡重新把被角掖上:“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我不怕你對我動手動腳。”
談若突然開口。
他又衝時淺渡眨了眨眼睛,等她上來。
“嗬。”
時淺渡先是一怔,繼而輕笑出聲。
若真是喜歡她,對她抱有男女之情,又怎麼會在說出這種話時,隻有浮於表麵的曖昧和似勾似引的蠱惑,卻沒有情.欲呢?
她rua了下男人的腦袋:“好好休息。”
“你就那麼嫌棄我麼?”談若側躺在床上,眼中的情緒愈發濃烈偏執,“你願意與那麼多人同床共枕,卻不願在我身邊留下一時半刻,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
“哪裡做的不好?”時淺渡捂住他的眼睛,“該休息的時候非不休息,太不聽話了。”
談若明白她一向喜歡聽話的人,便斂斂眉頭,沒有立刻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可我才離開那鬼地方,怎麼可能立刻睡得著。”
他是有心機的,咬字時加重了“鬼地方”三個字。
自然而然地勾起對方心中的憐惜感。
時淺渡覺得也有道理,好不容易從無邊無際的白色中離開,看見什麼都得是新鮮的。
她沒再催促男人好好休息,而是道:“那你……跟我說說你母親?”
“……”
談若沒立刻應聲。
還以為時淺渡會哄他一句“那我陪你休息”之類的。
真就是連哄句好話都不願意麼?
他與小世界裡那些人,究竟差在哪裡?
他不明白,也不甘心。
他喜歡她那麼長時間門,一直在心中念著她,年複一年地到了現在……終於等到了她來,可結果怎麼就跟他想象中不一樣呢。
心心念念了數年的人,如今就在身邊沒錯。
可是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了麼?
沒有,根本沒有。
男人睜著眼睛,與她無言地對視。
不自覺地從那雙眼中流露出一種受傷的情緒。
就那麼紅著眼睛看她。
神情淡淡,無聲無息。
卻也執著倔強,好似非要分出個勝負。
兩人對視半晌,終是談若先示了弱。
他心知時淺渡最不吃硬的,就以退為進地垂下眼眸來。
卷翹的睫毛輕盈地呼扇幾下,使得眼底的神色半遮半掩、朦朦朧朧的。
時淺渡把男人的小動作小心思全都看在眼裡,如他所願地輕鬆笑了起來。
氣氛不再僵持,她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邊。
“我無意提起這事讓你難過。”她斂起笑意,溫聲說,“隻是,既然知道你母親是因為我而被錯殺,我自然不會當做無事發生,想多了解一些,替她討回公道。”
“不是因你被錯殺,更不是你的錯。”談若搖頭否認,“你不用有壓力。”
一切的根源,無非是貪婪罷了。
正是主神他自己,親手推動的這一切啊。
主神全知全能,這一點兒也沒錯。
“我能有什麼壓力。”
時淺渡怎麼可能把彆人手上的人命算在自己頭上。
她一臉“你真笨”的表情看向談若:“我的意思是,會幫你報仇。”
“……”
談若微怔,很快收回視線。
他知道,時淺渡必定會為他報仇。
“我母親,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說起母親,他的本能是變得沉默,話比平日裡都要少很多。
可太多年過去了,那股難過的情緒到底是什麼感覺,他早就不記得了。
除去知道當時是“難過的”,他心間門隻剩下了恨。
對那個人的恨。
靠著恨意的支撐,他活過了好多年。
再後來,就遇見時淺渡了。
“隻能說母親死於一個可笑的預言,僅此而已。”
他說起這話時,語氣很平靜,輕輕柔柔的。
眼眸瞌上又張開,笑中藏恨。
“在許多人的眼裡,權力與不朽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是吧?”
時淺渡半靠半倚地坐在床邊,有幾分悠閒:“每個人看重的東西不一樣,確實有人推崇權力與不朽,但這兩樣對於我來說,就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你對這些不感興趣。”談若捉住她的手掌,“你看重什麼呢?”
他的目光黏在那張距他不過幾寸距離的臉龐上。
可他不等時淺渡答話,便笑了笑,自嘲般輕輕柔柔地搖了搖頭。
“算了,你不用回答了。”
說罷,他乾脆翻了個身,背對著時淺渡。
還用被子將自己蓋嚴實了。
“反正也不會是我。”
時淺渡是個聰明人,彆管是陰陽還是綠茶,總歸不會逃過她的法眼。
她一眼就能看穿男人茶裡茶氣的發言,但不覺得厭煩,反而覺得有兩分可愛。
於是隻輕笑了笑,沒說話。
她靠在床頭,手指幫忙掩了掩被角。
幾下後,便沒再繼續動作了。
目光靜靜地注視著背對著自己的清瘦男人。
他身量修長勻稱,就是有些瘦了,看著不似那麼強壯。
安靜地躺著時,瘦瘦條條的,沒了眉梢眼角上透過笑意暴露出的那股隱隱的病態,顯得清雋沉穩了不少。
時淺渡伸手落在他的頭發上。
順勢而落,掃過耳朵,將零碎的發打理了一番。
談若呼吸均勻,一動不動。
看似靜靜悄悄地睡著了,實則睜著眼睛等了又等。
許久,也不見身後的人過來哄他一聲。
平靜的眼眸漸漸地翻湧起波濤,黑漆漆的就像是壓抑許久的海平麵,根本無法輕易地平息。
紅潤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
就在此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了自言自語般的聲音。
“那個漫無邊際的破地方很難熬吧。”
一隻手伸過來,落在他的腦袋上,輕輕地揉了揉。
她總是說得理所應當,如同世界的鐵則:“有我在就自然就沒事了。”
很輕的動作,卻蘊含著極大的力量,幾乎立刻就抹平了二十餘年的苦楚與崩潰。
“……”
他的肩膀顫動了兩下。
眼底戾氣刹那間門消散殆儘,隻餘下溫軟。
就像他從來隻是個乖順柔和的人。
時淺渡真是溫柔啊。
比他那遙遠記憶中的還要溫柔。
直叫人心尖輕顫。
心心念念的一切都成真了麼?
歸根結底,他這麼多年貪戀妄想的也不過是那一點點早就被他忘記了滋味的溫柔。
他好像若有似無地回憶起了那時的感受。
那種期待,想要見她,想要被她動作輕柔地摸摸頭。
哪怕要被一次次地殺死。
二十多年的等待,不過就是為了這麼一瞬。
如今得到了,本應覺得滿足才是。
可他心頭卻湧出了更加濃重的貪婪念想。
小世界裡的那些人,可不止被她這樣對待,不是麼?
貪欲最是難填。
他也不欲阻止那抹貪欲。
談若直視前方的虛空,眉眼柔和帶笑。
他開口時,嘴唇張張合合,總是劃出漂亮的弧度。
“那你抱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