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口氣寫完了回信,他才看著“白灰”兩個字,心中猛地一抖。
呼吸瞬間沉重了許多。
若真是這樣……
他就想了想那麼個情景,鼻尖就已經開始酸澀。
時淺渡若真是死了,他還怎麼過?
還不如讓時淺渡再回來清君側,親手殺了他呢。
想要撕了回信重寫,可又一想,還不知道時淺渡回來之後是敵是友呢。
而且,是友的幾率……接近於不存在吧。
他垂眸,沉默了好一陣,終是沒有重寫。
但在最後又添了一句:萬事小心。
兩日之後,時淺渡在行軍途中收到了沈青的回信。
她把信紙對著火光看了看,發現最後四個字的墨色和其他的略有不同。
一看就知道,這是沈青覺得自己說重了話,後悔了,才後補的。
她低笑一聲,指尖輕輕打在“你以為你能把本官怎麼樣”這句話上。
她家大人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嘴也一如既往的硬。
等她這番回去,看看到底能把沈青怎麼樣。
-
窗外,一片染黃的葉子從樹上飄落。
已然入秋了。
沈青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
桌上是十餘封時淺渡的來信,他每封都看過不下百次。
想她時看一看,擔心她時看一看,有捷報出來時再看一看。
看著看著,就會開始發呆,想到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轉眼間五個月過去了,從前發生的好的壞的都好似黃粱一夢,不那麼真切了。
唯一讓他印象深刻,每日都比前一日記憶更深的,就是時淺渡的親吻。
她很喜歡吻他,輕的重的,深的淺的,逮到機會就會親他一下。
他沒少被突如其來的親吻弄得心臟亂跳。
手指無意識地在信紙上輕撫。
他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想她,可信件卻一天比一天少。
一開始是五天一封信,後來變成十天,再後來半個月二十天……
到了今日,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信了。
就連打了勝仗都沒有給他報喜,隻有宮中的一封捷報。
想來,她終是逗膩了他吧。
膩味了他這個說話尖酸刻薄的老太監。
微凸的喉結急促的滾動了兩下。
他揉了揉酸軟的雙眼。
涼薄的薄唇一扯,無聲地笑。
他有時候真想過去找她,把話問清楚,問她為什麼不給他回信。
每次興起這樣的念頭,過一會兒又會清醒過來,暗罵自己沒了根子果然就是沒有骨氣。
卻了女人還能活不了了還是怎麼樣?
過去四十多年,孑然一身,過得不是都挺好的麼。
可時淺渡跟旁人不一樣。
他就是斷不了自己的念想。
怕她戰敗,怕她受傷,時時刻刻為她擔憂。
心中一切思緒都被她牽著走。
尤其深夜時分,人就會變得矯情,無比想念被她抱在懷裡的感覺。
終是知道了什麼是孤枕難眠。
他幾次在夜裡睡不著覺了。
拚命的想她。
還背著人,偷偷地學著時淺渡的樣子,在自己身下擺弄幾下過,想發泄掉想她的情緒。
但一切都是徒勞,他就是想她。
不知不覺間,他在窗前坐了半個時辰了。
日暮西山,燙金的霞光照在臉上,才回過神來。
沈青好好地收起了信件,貼身收好,走出禦書房。
他摒退了身邊要跟上的小喜子,自己去花園中溜達溜達。
服侍先帝多年,他腳步很輕,完全不會發出聲響。
沿著花園小徑向前,忽而聽到有人在前方聊天。
“我聽說,時將軍已經把蠻族趕出三百餘裡了,打得他們幾年之內都沒有進犯之力。”
“時將軍好厲害,既然已經打了勝仗,是不是馬上就要率軍回京了?”
“你們說,時將軍還會……回到沈大人府上嗎?”
“噓,你小點兒聲。”
“時將軍本就是高門貴女,又是戰功赫赫的將軍,本能有羨煞旁人的好親事,被賜婚給大人,想來是不情願的吧,雖然咱們跟沈大人沒差,都是苦出身……”
“我有次不小心聽見來宮中議事的官員說,將軍對咱們大人恨之入骨,回來是要兵刃相見的。”
細小的對話聲一直沒有停下。
沈青握緊雙手,麵色陰沉的厲害。
他可以一聲令下,把背後嚼舌根的人全都杖斃。
但那也擋不住事實。
他甩袖,轉身離開了禦花園。
大戰告捷的喜報傳入京中這段時日以來,已經有許多官員蠢蠢欲動,開始算計著如何站隊,又或者保持中立,思考才能留下全家性命。
時淺渡雖有數萬大軍,但沈青在朝中三十餘栽,關係錯綜複雜,必定會造作打算。
兩人誰能勝出,實在是未有定論。
或許會□□,又或許會分庭抗禮。
總之,所有人都以為,時淺渡與沈青之間,一觸即發。
就連沈青自己也是這麼以為的。
他不由得將發了黃的信紙握在手中,反反複複地讀,反反複複地觸碰。
半月後,時淺渡就率先鋒軍回京了。
沈青下令,大軍隻能駐守城外,在二百裡外紮營。
時淺渡必須隻身入城。
“將軍,沈青那閹宦就是想要你的性命啊!”
趙梓天跟在時淺渡身後,神色緊張,半步都不肯離開。
他又氣又怒:“獨自一人進城,怎麼看都沒有好事!不如將軍你直接一聲令下,直接殺進去解決了他!兄弟們必然為將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其他將士也跟著大喊:“為將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將軍直接帶我們殺進去算了!”
“對!咱們還怕他一個閹宦不成!”
“要是直接動手,與禁軍交鋒,到時城中肯定大亂,傷亡眾多不說,百姓們也會民不聊生。”時淺渡衝他們擺擺手,“我獨自進去,你們還在外麵駐守著呢,沈大人肯定知道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必然拚了命也會為我報仇,他那人惜自己的命,肯定不會傷我。”
“就算不會傷您,也定是有想方設法地侮辱囚禁了您!”
軍營中都是過命的兄弟,全都對時淺渡十分敬重。
時淺渡心中暗暗笑道,誰“侮辱”了誰還不一定呢。
她拍拍趙梓天的肩膀:“放心吧,我心中有譜,已經有對策了。”
“這……”
聽時淺渡這麼說,眾人才稍稍放心了些。
時淺渡獨自騎馬進了城。
有專人上前接她進宮,頗為威風。
無數百姓在街邊翹首相盼,就為了看一眼威風凜凜的時將軍。
人們密密麻麻地擠在街邊,衝時淺渡歡呼讚頌。
直到入了宮,聲音才漸漸從耳畔消失。
“時將軍到——”
殿外的太監揚聲通報。
文武百官紛紛向殿外看去。
小皇帝坐在龍椅之上,也跟著張望。
而沈青則立在一側,神情十分淡漠,看起來對時淺渡沒有絲毫關心。
而心臟卻已經跳動得快要衝出胸膛了。
酸酸澀澀,又想見她,又怕見她。
時淺渡會對他什麼態度?
會跟他說些什麼?
這番回來……是為了要他的命嗎?
“臣時淺渡,拜見皇上。”
真正聽到時淺渡的聲音那一刻,沈青的頭腦就亂了。
已經想好了的拿捏時淺渡的法子,也沒有按計劃在大殿之上拋出來。
他本是想,就算讓時淺渡恨他一輩子,也不想與她分開。
可他真受得了時淺渡用帶著恨意的眼神看他嗎?
他覺得自己完全受不了。
所以,他在大殿之中與時淺渡共處了兩刻鐘,卻一次也沒有抬頭看她。
真的很想見她,可更怕她的眼裡帶著恨意。
畢竟他……那麼多次羞辱時淺渡啊。
她恨他是應該的。
他怕自己隻要一抬眼,就會在眼中露出軟弱,露出對她的感情。
對一個恨他的人露出愛慕,多麼可笑又令人難堪啊。
所以,儘管他日日盼夜夜盼地盼了幾個月時間,欣喜若狂地想要見到時淺渡,但他還是在退朝之後逃跑了,沒有單獨留下來見她。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處於什麼樣的心思,才會這樣落荒而逃。
總之很難受。
有點兒喘不過氣。
他扶著牆壁,儘可能快地往平日裡休息的耳房走去。
正踩上一階台階時,被突然出現在身前的人影嚇了一跳。
腳下一崴,疼得眉頭一緊。
可他全顧不得了。
“沈大人不僅防著我,還躲著我,這是什麼意思?”
時淺渡按住沈青的肩膀,掀動唇角。
她很少對親近的人露出這種表情。
薄薄的嘴唇往上那麼輕飄飄一挑,似笑非笑。
鳳眸彎彎,卻在白日裡讓人覺得陰冷。
她一步步向前,一步步地把人逼到了牆角。
沈青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酒樓中看過時淺渡的身手。
她就是這麼笑著,眨眼間就將人殺死在眼前。
果然……
是輪到他了啊。
他沒覺得害怕,就是一遍往後退,一邊看著時淺渡,眼眶有些發軟。
直到背脊磕到了牆壁上,冰冷冰冷的。
他到現在都喜歡她。
眼睛看到她的臉,就挪不開了。
她真好看,笑時好看,不笑時也好看。
溫柔時好看,殺人時也好看。
要是能再跟他說一遍喜歡……那該多好。
沈青壓下嗓子裡的哽咽。
他用最恬然的語調,淡聲說:“你回來了,時小將軍。”
時淺渡注視著沈青飽含著情愫的眼睛。
那雙眼染了緋色,浮出些水光。
就那麼貪戀地看著她,還帶著淡淡的哀切。
好像自己要命不久矣了。
“到死”都這般愛她麼?
一句重話沒有,也不喊人。
假裝淡定地跟她說話。
她家大人怎麼就這麼……叫人心動啊。
“是啊,我回來了。”時淺渡說,“回來就見大人防著我,躲著我。”
她又往前逼近兩步,徹底讓沈青退伍可退了。
她伸手,撫上了沈青的脖頸。
手指輕輕落在突突跳動的脈搏上。
冷冷地輕笑。
沈青歎息一聲,微揚著頭,閉上了雙眼。
大抵是聽不到她的輕聲細語,也聽不到她說喜歡了吧。
藏在袖口中的手指,緩緩地撫在那不知道摸過多少次的黃麻紙上。
除了幾封信,時淺渡什麼都沒給他留下過。
他便把信件日日帶在身邊,想她了就看一看。
然後欺騙他自己,那些紙上的話,都是時淺渡真心的。
在他等著脖頸上傳來痛覺的時候,卻忽而聽到一聲愉悅的笑聲。
下一刻,被人摟住腰身與脖頸,勾進懷中。
猝不及防,暖得讓他微怔。
溫軟的嘴唇親上他的耳朵,低啞的嗓音隨之響起。
“說好我回來,就好生犒勞呢?”時淺渡懲罰般咬住沈青的耳垂,緩緩地磨搓,“我對大人脾氣再好,見大人從未相信過我,也是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