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氏家宰收拾好東西,便準備離開鹹陽城,回到楚地去了,今日是他離開的日子。
公子琮今日要去章台宮的政事堂,一早起了身,更衣梳洗之後,本打算立刻前往政事堂,臨走之時突然想起了公子文治。
昨日一天都不曾見到公子文治,兩飯都不見人,不知是不是還在生悶氣。
公子琮特意繞到公子文治的屋舍跟前,敲門道:“治兒?起身了麼?”
叩叩叩——
“治兒,開開門,還在與為兄慪氣呢?”
屋舍中靜悄悄的,一點子聲息也沒有。
公子琮蹙了蹙眉,道:“治兒?你可在裡麵?”
公子琮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往日裡弟弟也和自己吵架,但從未隔夜,都是第二天一大早,自己便想通了,如今已然鬨了兩日,還是這般不聲不響的,實在不像公子文治的為人。
公子琮想要推門進去,便在此時……
“家主!”
家宰從身後走過來,阻攔住了公子琮,打岔道:“家主,小人馬上便要離開鹹陽城了,因此……特意來向家主辭行。”
公子琮看了一眼家宰,點點頭道:“你走罷。”
家宰假惺惺的抹著眼淚:“家主,小人以後再也不能侍奉於您,還望家主自己照顧好身子,千萬不要一忙碌起來,便忘了自己個兒……小人、小人著實放心不下家主啊!”
公子琮淡淡的道:“我會照顧好自己。”
家宰這會子沒話說了,但是公子文治根本不在屋舍之中,他又怕公子琮發現,因此便借口道:“小人從太後那處跟隨家主,也有這般多年了,不知……不知家主可否送一送小人,就當做小人最後的念想罷!”
公子琮公務繁忙,看了一眼公子文治的屋舍方向,最終還是道:“好罷。”
“多謝家主!多謝家主!”
家宰連忙引路,二人出了大門,門外已然準備了輜車,家宰再三拜彆:“家主,您要保重身子啊……千萬彆太過勞累,小人……小人真希望能再見到家主。”
公子琮道:“你也保重身子。”
家宰還在抹眼淚,便聽到有人道:“時辰不早了,還沒走呢?”
家宰回頭一看,一輛輜車粼粼的停在他的輜車旁邊,從裡麵下來一大一小,正是嬴政與成蟜!
嬴政抱著成蟜走下來,成蟜笑眯眯的道:“蟜蟜和哥哥,可是專門來送你噠!身為一個家宰,哦不,過氣的家宰,你的麵子好大的嘍!”
家宰:【這個小崽子,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厲害!】
公子琮拱手道:“臣拜見二位公子,不知二位公子前來是……?”
嬴政道:“楚公子不必多禮,我們這次前來,是專程來為家宰踐行的。”
家宰臉色僵硬,乾笑道:“小人何德何能,竟得二位公子踐行?”
成蟜道:“千萬彆謙虛吖!你可是蟜蟜見過最能個兒
的家宰,私用官印,運送了那麼多散鹽,可不是很厲害嘛?放眼望去,哪個國家的家宰比你厲害呐?”
家宰:“……”
家宰麵色難看到了極點,若是再在此逗留,唯恐更加難堪,於是趕緊拜彆:“家主,時辰不早了,小人這就告辭了,還望家主保重啊!”
說罷,登上輜車,輜車開動,快速朝著鹹陽城大門而去。
“慢走吖!”成蟜揮了揮小肉手。
公子琮看著遠遠而去的輜車,收回神來,再次拱手道:“二位公子遠道而來,恐怕不隻是為家宰踐行的罷?”
“啊吖!”成蟜道:“大舅舅好聰明吖!”
嬴政道:“還請楚公子移步,咱們入內說話。”
公子琮有些猶豫,道:“這……臣今日還有臘祭的要事,需要去政事堂盤點,恐怕……”
“大舅舅!”成蟜道:“這可是天大的大事哦!與小舅舅有關!”
“治兒?”公子琮的臉色立刻變化了,微微蹙眉。
嬴政壓低了聲音道:“恐怕楚公子還不知,你的寶貝弟弟已經不在家中兩日了。”
“甚麼?”公子琮一驚:“這斷不可能,治兒這兩日與我慪氣,一直在家中,並未出門半步。”
“是麼?”嬴政幽幽的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你可親眼看到令弟就在舍中?”
公子琮一時無言,的確,他甚麼也沒看到,這兩日前去敲門,一直沒有人回應,因著之前公子文治與他鬨彆扭,公子琮自然而然的以為公子文治不想理會自己。
成蟜道:“大舅舅,晚了……可就來不及啦!”
公子琮:【難道治兒真的不在家中?】
成蟜聽到了他的心聲,順著他的話道:“大舅舅可以親自前去看看,一看便知小舅舅到底在不在府中。”
公子琮來不及多說,轉身大步往裡走,調頭回了府邸,一路來到公子文治的屋舍跟前,“砰砰砰——”狠狠拍了三下門。
“治兒?治兒你在麼?你應為兄一聲!”
裡麵靜悄悄,沒有任何人作答。
嬴政抱著成蟜走過來,便那樣靜靜的站在一麵。
公子琮喚了兩聲,“嘭——”一腳踹開門舍,他是習武之人,彆看平日裡文質彬彬的,但力氣極大,門板不堪重負,哐啷一聲鎖頭從裡麵斷裂,公子琮大步搶進去。
“治兒?治兒?”
公子琮一路從外間走到內間,又去看了東室與西室,無論是哪裡,都未見到公子文治的身影。
公子琮臉色難看,立刻出門,攔住一個路過的侍女道:“小公子在何處?”
“小公子?”侍女吃了一驚,有些戰戰兢兢的道:“家主,小、小公子不是就在屋舍之中麼?婢子……婢子之前還看……看見了呢。”
侍女:【千、千萬不能讓家主知曉我在說謊!】
“你說謊!”
侍女偷偷想完,成蟜立刻脆生生的揭穿,篤定的道:“
大舅舅,這個侍女在說謊!”
“婢子……婢子沒有!沒有!”侍女連連搖手。
成蟜讀取的心聲不可能錯誤:“哥哥,蟜蟜最討厭說話的人了,這個大姊姊分明在說謊,你看,她的臉色都白了,眼睛還一直轉呐!哥哥哥哥,對待說謊的人,該怎麼辦呐?”
嬴政溫柔一笑,露出一抹無論男子還是女子都無法拒絕的笑容,嗓音卻冷酷到了極點,幽幽的道:“說謊的人,左右說出來的話令人無法信服,既然如此,舌頭便是多餘的,還不如直接拔掉。”
“哦吼!”成蟜奶聲奶氣的道:“拔舌頭!拔舌頭!”
咕咚!
侍女根本不禁嚇,雙膝一曲軟倒在地上,改口道:“家主饒命啊!家主饒命!婢子……婢子也是迫不得已才……才說謊的!”
公子琮斷喝:“還不如實招來?”
侍女磕頭道:“婢子也、也不想說謊,是家宰……家宰讓婢子這麼說的!”
“家宰?”公子琮蹙眉:“他讓你說甚麼?做甚麼?”
侍女不敢欺瞞,實話實話道:“婢子是負責小公子屋舍日常收拾的,這兩日都……都進不得小公子的屋舍!婢子看到,家宰將小公子的屋舍門反鎖,然後、然後自己個兒翻窗出來,被婢子撞見,便警告婢子不能說出去,還不讓婢子打掃小公子的屋舍……”
公子琮冷聲道:“你確定屋舍中無人?”
“確定確定!”侍女連連點頭:“昨日……昨日一大清早,婢子早起打掃院落,便看到小公子與家宰偷偷出門去了,走的還是後門。”
咯噔!
公子琮心竅一沉,涼冰冰的,治兒已經連續兩人不在家中,而自己毫不知情。
公子琮眯起眼目,一改平日裡溫文爾雅的性子:“既然你知曉小公子不在家中,為何不知會?”
“家主饒命!家主饒命!!”侍女哭訴道:“因著……因著婢子們都害怕家宰的威嚴,家宰不讓說,婢子隻是一個小小的婢女,也不敢……不敢置喙啊!”
“你們懼怕家宰的威嚴?”嬴政道:“看來這個家宰,昔日裡還頗有些地位與手段。”
侍女委屈的道:“長公子您可不知曉,家宰……家宰那是從太後身邊兒過來的大人物兒,咱們這些小蝦小魚,哪裡敢得罪家宰啊!更何況……家宰手段霹靂雷霆,動不動便責打我們這些奴仆,甚至打死的都有,因而家宰說一,誰也不敢說二!”
“真不愧是熊氏的家宰。”嬴政微笑感歎,頗有些諷刺。
公子琮雙手攥拳,道:“你先退下。”
“是!是!”侍女謝恩退下去,一溜煙跑掉。
公子琮這才道:“二位公子一大早便來尋臣,想必……是知曉治兒的動向,對麼?”
嬴政道:“楚公子不愧是沉浮朝廷的老手。”
公子琮追問道:“治兒現在在何處?”
嬴政道:“在你們熊氏家宰的手裡。”
公子琮心中更是咯
噔一聲,他隱約覺得這件事情不簡單,一相結合起來,還有之前的散鹽等等,便更是不同尋常。
嬴政慢悠悠的道:“楚公子是聰明之人,予便開門見山的與楚公子說話,你們熊氏家宰叛變,私自豢養私兵三千,家宰欲抬公子文治為提倡之者,可惜了兒的,公子文治根本不是這塊料,如今已然被你的家宰扣押下來,欲圖威脅於你。”
公子琮狠狠攥拳,嗓音沙啞的道:“他敢動治兒一下,我定叫他不得好死!”
公子琮回過神來:“家宰堪堪離去,方才為何不將他攔住?”
嬴政搖頭道:“楚公子關心則亂,你們熊氏的家宰豢養私兵三千,隻有三千,如今便大著膽子扣押公子文治,你覺得他可能沒有後手麼?”
在春秋戰國這種生產力低下,人口並不發達的年代,動輒發兵四五十萬的情況實在太少太少了,彆說是四五十萬,便是十萬,也是頂天的大數字。
熊氏家宰豢養私兵三千,這些兵馬潛伏在鹹陽城附近,說起來數量並不算少,甚至比得上整個鹹陽宮的虎賁軍守備,一旦這些兵馬衝入鹹陽,鹹陽宮恐怕凶多吉少。
但問題在於,大的前提條件是,這些私兵能進入鹹陽城再說罷。
鹹陽城有專門的守城,平頭老百姓進入城門,還需要嚴查戶籍等等,彆說是混入三千人,混入三百個都是天方夜譚的笑話。
因此熊氏家宰手中的兵馬並不算少,但根本發揮不了多大的功效,憑借著這三千私兵想要造反,必然叫人笑掉大牙。
可偏偏家宰扣押了公子文治,說明他還有後手,才會如此破釜沉舟。
嬴政道:“你們熊氏的家宰,好歹曾經跟過老太太,並不是個沒有分寸之人,若是貿然打草驚蛇,的確可以除掉家宰,但他後背的勢力,必然成為鹹陽城的隱患,往後裡還會有其他的人接替他的位置,重新掌管這股勢力,除而不絕,想要再連根拔出來,便不容易了。”
公子琮暗暗心驚:【長公子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縝密的心思,當真不可小覷。】
公子琮道:“依長公子的意思,該如何是好?”
嬴政平靜的道:“今日熊氏家宰假意離開鹹陽,必然會去自己的賊窩落腳,予已然安排了晉良將軍跟隨追蹤,想必很快便會發現這股子叛賊的老巢。”
他頓了頓,又道:“家宰扣押公子文治,必然是用公子文治來要挾與楚公子,楚公子隻需要等待家宰的聯絡,進一步將計就計便可,直到……將叛賊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公子琮憂心的道:“隻是……治兒落在他們手中,想必會吃苦頭。”
嬴政笑了笑:“請楚公子放心,苦頭肯定是會吃一些,但絕無性命之憂,再者……令弟天性傲慢,這些年又被楚公子保護的過於嬌寵,是時候打磨打磨了。”
公子琮雖然心中不忍,但嬴政的話的確是對的。
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公子文治竟然沒有對公子琮說一句內情,公子琮一方麵心寒,一方麵又擔心,
若是任由公子文治這般胡鬨下去,恐怕日後還不知闖出甚麼天大的禍事,正好,也讓他長長記性。
“好!”公子琮道:“一切但憑長公子安排處置。”
嬴政點點頭,笑道:“難得楚公子是個明白人,與明白人說話便是簡單。”
“既然如此,”嬴政又道:“今日前來,便是給楚公子提個醒兒,便不多加叨擾了。”
嬴政帶著成蟜離開,出了昌平君的府邸,剛上了輜車準備回宮,李斯便走到輜車邊,低聲道:“公子,熊氏家宰的老巢找到了。”
“這麼快?”成蟜奶聲奶氣的問。
李斯點點頭道:“便在城外。”
嬴政道:“走,去看看。”
騎奴駕士駕車,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往鹹陽城外而去。
正如嬴政所料,家宰離開昌平君府邸之後,便出城來到了自己的老巢,老巢的位置雖然偏僻,但距離鹹陽城非常近,十足的方便他們行動。
嬴政與成蟜趕到,便看到晉良與魏公子無忌還蹲守在老巢外麵。
晉良低聲道:“公子,那夥兒人就在裡麵。”
成蟜感歎:“真是偏僻呢,鹹陽城之外,還有這樣的地方?”
晉良道:“不止如此,卑將還發現了其他端倪。”
“甚麼?”嬴政追問。
晉良道:“聽說幼公子曾經在獵場被一夥賊人擄劫過?”
成蟜點頭:“是吖!”
嬴政眯起眼目:“你的意思是說……懷疑這夥人和擄劫蟜兒的賊人,是一夥的?”
成蟜睜大眼目:“那賊人,不是熊小君子的人麼?”
他說到這裡,突然恍然大悟,是了,熊小君子也是熊氏,因著犯了事兒,被遣送回楚國去。
他雖然是楚國的貴胄,但一個小君子,哪裡來的匪賊,如今追根究底,這些匪賊怕是潛藏在鹹陽城外的勢力。
嬴政冷笑一聲:“看來他們藏在鹹陽城之外已然很久了,好的緊,這次便一口氣連根拔除。”
眾人確定了匪賊的老巢位置,為了不打草驚蛇,便悄無聲息的撤退。
離開了老巢很遠,晉良這才蹙著眉道:“公子,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
嬴政挑眉道:“問。”
晉良指著身邊的公子無忌道:“為何前來探查,公子還叫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跟隨?難不成,是怕我莽撞,壞了大事?”
“噗嗤!”成蟜忍不住笑出聲來:“哭包叔叔,你還知自己莽撞呐?有長進的!”
晉良:“……”
晉良瞥斜了一眼公子無忌:“還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