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當然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安靜的沉睡著。
太宰治閉上眼睛。
視線裡是一片火紅的晚霞。
他再次睜開眼睛,往燈那裡又靠了一點,直到感受到燈身上暖暖的熱度才停下來。
他重新閉上眼睛。
火紅的晚霞消失,重歸一片黑暗。
今天大概也可以……好好的睡一覺吧。
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到這個世界、遇見一個蠢笨的要命的人。
——那是故鄉。
他從高樓往下跳的時候,天際鋪滿火紅的晚霞。
他的視野中看見的,不是遙不可及的地麵,而是遠在國境北端的故鄉。
像是看見了長長的津輕鐵道。
四季都有著不同景色的津輕鐵道。
夏季時草叢翠綠、冬季則落滿了雪。
他獨自乘坐上那列遠離家鄉的火車那天——遍布天空的紅霞。
很安靜。
車站裡沒什麼人,車上也沒什麼人,晚霞像是要將整個小小的鎮子燃燒起來,紅的刺目。
他從未想過,真的從高樓上躍下的那瞬間,竟然會是那種心情。
竟然會……仿佛又見到了那天的晚霞。
故鄉。
他曾經亟欲逃離的故鄉。
……正因如此。
他清晰知道忽然出現在眼中的不是他真正的故鄉、不是他厭惡的地方,隻是臨死前的幻象。
因為是幻象,他才不會對眼前的“故鄉”感到厭倦,反而、竟是,感覺竟然好的不可思議。
或許是抵達了地麵。
他瞬間失去意識。
是他已經想像過無數次的長眠。
……死亡之後,還會做夢嗎?
無數好的不好的、曾經經曆過的事情,在夢境中迷迷糊糊的又經曆了一遍。
再經曆一遍。
在他的人生中,好的事情少的可憐,大概能用一隻手數出來。
痛苦悲哀的、無法度過的、難以理解的,一切他以為已經釋懷的事,又一次在夢境中被翻了出來。
最後的最後。
回蕩著悠揚樂聲的酒吧裡,紅發的男人神色冷肅的舉著槍,黑洞洞的冰冷槍口直直朝向他。
那是他重要的友人,也不是他重要的友人。
他早就已經迷失了方向。
這些夢境,是地獄審判前的走馬燈嗎?
或許是審判結束了,身體終於慢慢能感受到一點外界的事物。
空氣很冷。
比記憶中青森最寒冷的嚴冬還要冷。
耳邊傳來輕微的啪嚓聲,接著是某種東西燃燒起來的味道、逐漸暖和起來的空氣。
然後是……
腳步聲。
說話聲。
“又哭了。”年紀不大的少年音,有些小苦惱的說,“怎麼又哭了呀……因為有很難過的事嗎?”
是在說他嗎……?
他又哭了?
現在才發覺臉頰確實有些濕潤,接著被柔軟的乾布小心擦拭。
右邊臉頰、左邊臉頰。
本該是被繃帶遮掩的地方也被擦拭到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身來。
少年先是茫然的看他,接著驚喜的彎起眉眼,“你醒啦!有哪裡不舒服嗎?”
太宰治安靜片刻,將周遭的環境納入眼中。
夜晚、某個已經廢棄的場所。
整體麵積不大,屋頂還完好,旁邊有個被棄置許久的不知名器械。
門關著,門邊的牆壁上有個洞,被用雪填補起來。
忽然變化的季節。
從必死的狀況中存活下來的自己。
無法使用的異能力。
奇特的口音、異質的異色瞳,在橫濱有過一麵之緣的……瞬間消失的少年。
異世界。
太宰治沉默著,終於低頭打量自己。
西裝外套之外被穿著一件不知道材質為何的厚重軍綠色防寒衣,本來隻是裝飾品的紅色首領圍巾,被好好的卷成了幾圈繞在脖頸上。
不用看鏡子都知道配色有多麼毫無美感。
……但是,這都不是重點。
最重要的是。
繃帶完全不見了。
全部都不見了。
太宰治眸光微沉,唇角習慣性的挑起,“你是誰?”
“我是燈。”少年很自然的回應,又問,“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呢,我現在神清氣爽的。”太宰治笑著說,“倒是我身上的繃帶全部不見了,是你弄的?”
燈毫不猶豫的點頭,“我本來要幫你擦身體換藥,就把你的繃帶拆下來了。”
“換藥。”太宰治慢慢的說,“我的繃帶底下,應該沒有傷口才對吧?”
“嗯,沒有傷口。”燈說,“你身上全部都是繃帶,我以為你受了很重的傷,想幫你看看,拆掉繃帶才發現都已經好了。你的繃帶我沒有丟掉,要纏回去嗎?”
太宰治沒有回答,微笑著打量他幾秒,“你忘記我了?”
燈茫然的看著他,努力的苦思冥想,“我們認識嗎?唔、對不起,我記性不好……”
他盯著太宰治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腦袋冒出一個小燈泡,“你找過博士?”
太宰治微微挑起眉,“博士?”
“不是嗎?”燈繼續努力想了幾秒,想不出來,決定不想了,“真的忘記了!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太宰治極輕的歎了口氣,不知怎麼忽然有點累了。
容易疲憊,是跨越世界的後遺症嗎?
他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在一個巷子裡見過。”
“原來是巷子裡呀。”燈眉眼彎彎,“雖然我不記得了,可是能再見麵真是太好了。”
太宰治現在還不知道燈這句話的含義。
雖然看的出來很真誠,不是客套話,但是他不知道究竟有多麼沉重。
燈又道,“你再休息一下吧,身體看起來還很虛弱。”
太宰治沒有回答。
燈把毛毯拿給他,“蓋著毯子會比較溫暖。”
太宰治沒有接。
燈站起身來,把毯子蓋到太宰治身上。
太宰治沒打算順從,動了動身體。
……反抗不了。
太宰治又動動身體。
“怎麼了?”燈沒察覺他是想反抗,很真誠的問,“哪裡不舒服嗎?”
他看起來輕描淡寫的,沒有出什麼大力氣,可是太宰治竟然沒辦法掙脫他的手。
異世界的人……嗎?
太宰治沒有回答,可是也沒有再動。
燈也沒再問,幫他裹好毛毯,又坐回原位,“對了,要怎麼稱呼你呀?”
太宰治原本沒打算回答,可是燈一直盯著他看,大概隻要他不回答就會一直看下去。
他沉默幾秒,為了避免麻煩,還是道,“太宰。”
燈點點頭,慢慢重複一遍,“太、哉……!”
他自己念完,又覺得哪裡怪怪的,努力地又念道,“唔、窄……宰!”
太宰治隻是看著他,連糾正的心情都沒有。
他被裹在毛毯裡,聲音很輕的問,“燈,是嗎?”
燈快樂的點頭,“嗯!”
太宰治繼續輕輕的問,“為什麼要救我?”
燈理所當然的說,“因為你倒在地上呀。”
“可是我想死。”太宰治說,“我想死。我在那裡就是想死,你為什麼要擅作主張的救我?”
燈似乎有些愣住了,過了會兒才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裡是你選定的地方。現在雪太大了,沒辦法回去,等雪小一點,我再帶你回去吧。”
態度依然非常真誠。
不是在說客套話,也不是在說嘲諷的話,是真誠的這麼說著。
太宰治其實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微微一愣,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燈半晌沒得到回應,看了看他,又認認真真的思考幾秒,“那、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