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曜以為自己在做夢。明明昨天晚上,正寧帝還站在城樓上與民同樂,帶著百官一起欣賞煙火,看城內處處熱鬨,百姓歡度上元節。怎麼幾個時辰過去,宮裡就敲響了喪鐘?
一旁的顧希夷比蕭景曜的反應還快一些,迅速起身,為蕭景曜收拾了一身素淨的衣裳,匆匆道:“可能要去哭靈,我這就讓小廚房熱些吃食,夫君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蕭景曜定了定神,擺手道:“彆準備東西,我吃不下,這就收拾收拾準備進宮。”
也不知道福王現在怎麼樣了?
蕭景曜還是很擔心福王。主要是正寧帝走得太突然,福王和正寧帝父子情深,甚至還被蕭景曜戲稱為爹寶。正寧帝毫無預兆就去世,昨晚還好好的與民同樂,和大家共同慶祝上元節,福王還一直跟在正寧帝身邊,父子二人說說笑笑,感情極好。
結果正寧帝回宮睡一覺,就再也沒睜眼。
蕭景曜都不敢想象,對福王來說,這是多大的打擊。
福王現在確實很崩潰,撲在正寧帝的身體上嚎啕大哭,又疑心是宮人們沒伺候好正寧帝,還想到了陰謀論,現在正叫人將可疑人員通通拿下,仔細審問,定要查出個水落石出!
後宮也是一片亂糟糟的,嬪妃們六神無主,不知道該乾什麼。還是皇後當機立斷,先定下了章程,讓嬪妃們都準備好哭靈事宜,又差人去請示福王,後妃們如何安置。
正寧帝去得實在太突然,大家都能看出來他身體不好,但昨晚看到正寧帝還算精神奕奕的模樣,打死文武百官,他們都不會往正寧帝立馬就會殯天上想。
也就是正寧帝一直對福王十分信任,又一直放權為福王鋪路,平日裡也表現出福王就是他唯一繼承人的態度。不然的話,就正寧帝的死因,都有一堆野心家跳出來再給福王頭上扣個鍋。
康王和榮王出海去了,另外三位皇子可是快要成年了,就等著出宮開府。
朝中要是有野心家拿這個事兒做筏子攻訐福王,也能讓福王頭疼一陣。
不過福王一貫以來的表現,大家也不會把野心家陰謀論這些鍋往他身上扔。他又是監了好幾次國的太子,近一年正寧帝基本撒手不管,福王行的就是帝王之責,差的也就是一個名頭。
皇位交替本就是人心動蕩的時候。福王地位穩固,和大家也處出了一定的默契,百官們倒是沒有即將換新皇的惴惴不安之感。但是想到已經登臨極樂世界的正寧帝,百官們難免涕淚橫流,感念於正寧帝的仁德,紛紛哭得不能自已。
蕭景曜匆匆趕到宮門口時,已經有官員在宮門口等著開宮門了,仔細一看,每人都是滿臉淚痕,眼睛紅腫,衣裳都不若往常那般,打理得一絲不苟,顯然是聽到喪鐘後就匆匆往宮門口趕,一邊趕路一邊哭,就等著進宮聽一聽具體情況。
蕭景曜看到了哭得幾乎快要昏厥過去的胡閣老,眼眶又是一陣酸澀,上前攙著胡閣老的手臂,想要張嘴寬慰胡閣老兩句,卻一張嘴就落下淚
來,哽咽不能語。
一般來說,帝王龍馭賓天之時,都會召集心腹重臣托孤,告誡他們要好好輔佐新君,是新君的輔政大臣。
正寧帝自己都沒料到他會離開得這麼匆忙,雖然先前私下裡對幾位閣老提過類似的話,但到底沒有臨終托孤這一出,大臣們心中又忍不住生出幾分想頭來。
蕭景曜攙著胡閣老,站在人群中,焦急萬分地看著朱紅色的宮門,盼著它立馬被人打開,自己就能進宮再看正寧帝最後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蕭景曜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過,宮門終於緩緩打開,侍衛們神情嚴肅,麵有哀色,低頭靜靜地等官員們進宮。
官員們哪還有平日裡的鎮定從容?紛紛加快了腳步,一邊抹眼淚一邊抬腳往宮裡趕。
隻是正寧帝是在龍床上閉眼的,官員們一般隻能進上朝的太極殿,不能私自在宮內走動。大多數官員隻能在太極殿前焦急地等著。
沒過多久,正寧帝的禦前總管蘇總管腫著眼睛匆匆而來,啞著嗓子請胡閣老等閣老以及顧明晟等武將前去乾清宮。蘇總管又看了蕭景曜一眼,抹了一把眼淚,“蕭大人也一並來吧。”
蕭景曜低頭垂淚,一手扶著胡閣老,和胡閣老等人一起趕往乾清宮。
剛到乾清宮門口,還沒進門,蕭景曜就聽到了福王悲痛到極點的哭嚎聲。那聲音不似一般的哭聲,反而像是絕望的哀鳴,好似要將自己的全副心肝都哭出來一樣,淒厲不似人聲,又聽得人心中悲涼萬分,忍不住想要跟著落淚。
福王現在是真的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趴在正寧帝的身體上一聲又一聲地叫著父皇。一邊哭一邊細數從小到大,正寧帝對他的種種愛護。福王從小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家夥,算是前頭幾個皇子中讓正寧帝最頭疼的崽,父子間可以說的事兒實在太多,溫情脈脈的時候更是數不勝數。
福王這個時候簡直像是被動激發了照相機記憶一樣,將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說得清清楚楚,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卻根本不在意,隻是哭道:“父皇,您不在了,還有誰會這般愛惜兒臣?兒臣痛心疾首,恨不得隨父皇一並去了!”
蘇總管等人怕福王哭到傷身,想要勸一勸,福王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哭得天昏地暗,自發隔絕掉外界信息,仿佛世間隻有他一人一般。
胡閣老原本已經哭得沒了大半力氣,又匆匆趕了一段路,更是精神不濟的時候。見到福王這個悲痛欲絕,什麼都不管的樣子,胡閣老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蕭景曜扶著他的手,氣沉丹田,對著福王吼道:“殿下如此傷身,置自己的身子於不顧,不理會朝政大事,也不讓大行皇帝入棺為安,是想讓大行皇帝走都走得不安生嗎?”
福王的哭聲一滯。
蘇總管等人立即向胡閣老投去敬佩的眼神。還得是胡閣老啊!當初能為了銀子和正寧帝據理力爭,現在麵對即將登基的新君,也不假辭色,說吼就吼,果然不愧是首輔大人,輔政老臣,就該有這樣的魄力。
胡閣老見福王
終於停了哭聲,還在抽抽噎噎,又接著厲聲道:“現如今後宮嬪妃和前朝大臣都等著殿下拿主意,大行皇帝的身後事,同樣要殿下費心。殿下若隻會哭,萬事不管,大行皇帝見了,不知該多傷心!”
福王草草拿衣袖擦乾了眼淚,又打了幾個嗝,終於止住了哭聲,一雙眼睛腫成桃子,隻剩一條縫,聲音更是因為太久沒喝水,粗糲得如同砂石,“蘇總管,宣父皇聖旨。”
蘇總管躬身上前,取了一份明黃色的聖旨出來,用沙啞的聲音開始宣讀。
原來正寧帝這兩年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也怕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在哪裡閉眼,便提前寫好了密旨,改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改到讓自己滿意,而後讓蘇總管保管好,等到他哪天真的去見了大齊曆代先皇,再將密旨請出來,按照密旨上的安排做好。
胡閣老等人心中一定,有密旨和沒有密旨還是有微妙的差彆的。
正寧帝在密旨一開頭就再三強調了福王繼位的正統性,對福王誇了又誇,後來才提到幾位老臣,打的都是感情牌,讓胡閣老、顧明晟和竇平旌三人各自引導好自己所代表的文官、武將以及外戚三方勢力多多配合福王。福王會是位比他更英明的雄主,能帶著大齊走向盛世,成為盛世明君。他們這幫賢臣,也能和明君一起流芳千古。
密旨中還提了讓康王前去宗人府,有讓康王收攏宗室之意,又為福王收攏一處勢力。
隻是密旨中還提到,康王和榮王為了揚大齊國威而出海,那是有利於江山社稷的大事,且不可因私情中斷。若是他們在海上,趕不到正寧帝的喪事,不能為正寧帝送終,也不可指責他們不孝。若是他們因私廢公,那才是大不孝!
之後,正寧帝又用平靜的文字提了一嘴自己的喪事,說一切從簡,薄葬便可,不要勞民傷財,也不必大興土木。他這一生也算是問心無愧,生前足夠風光,若是真有天庭地府,以他的功績,想來也不會斷了香火供奉。左右他也不是喜歡享樂之人,喪事簡辦便是,陪葬品也不必放太多,將銀子都留著,就算現在大齊有了金銀島上的幾百座金銀礦,也不能不拿銀子當回事。
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腑,仿若正寧帝還在他們麵前,笑著用平靜的口吻對他們說出這番話。
胡閣老等人聽得又是好一陣哭泣。
接下來,正寧帝又對自己私庫裡的一些東西做出了安排。說那《千裡江山圖》他著實喜歡,要福王將原畫放進他的陪葬品中,此外,再放一副新的大齊疆域圖,以及皇子皇孫們的畫像,他下去後,拿著這幾樣東西,就足夠他向曆代先皇們炫耀了。
尤其是大齊疆域圖,在他手裡,大齊的疆域可是又擴大了些許,還將倭島和高黎收入囊中。這樣的功績,便是碰上太/祖,也能同太祖吹上一波。
到後來,竟都是正寧帝在暢想著他見到先皇們時,該如何吹噓自己的功績和兒女能臣了。
那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雀躍情緒,讓正處在巨大悲痛中的福王和蕭景曜等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良久,胡閣老才搖頭歎道:“笑看生死,陛下這樣的心胸,堪稱帝王之最。”
便是史書上那幾位公認的明君,晚年亦有尋仙問道謀求長生之舉。正寧帝這般看淡生死,坦然迎接死亡的態度,放在整個帝王圈中,都是頂尖的存在。
這份密旨格外長,蕭景曜仔細聽著蘇總管的宣讀,仿佛看到了正寧帝就在麵前,悲痛的心情也緩解了不少,腦海裡不斷浮現出正寧帝的音容笑貌,心中的哀痛卻神奇的在這封宛若拉家常一樣的信中慢慢減輕。
福王的臉色也不像最初那樣難看,認真地側耳傾聽,不去看正在宣讀密旨的蘇總管,假裝自己在聽正寧帝的教誨。
正寧帝私庫中的東西,自然是大半都給了福王。為此,正寧帝還在心中打趣福王,“你從小就惦記著朕私庫裡的好東西,現在整個私庫都是你的了,是否開懷?”。
福王非但不開懷,還開始抹眼淚。
之後,正寧帝又給已經致仕的李首輔留了些名貴珍惜的藥材,說是李首輔年紀大了,為大齊奉獻了大半輩子,合該讓他晚年過得更舒坦一點。這些藥都是給李首輔請平安脈的太醫說的,李首輔需要的藥,其他人也彆同李首輔爭。
給顧明晟的是兩柄寶劍,同樣說了讓顧明晟安安穩穩在京城養老,福王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不會虧待於社稷有功的能臣。
顯然,正寧帝對顧明晟的顧慮心知肚明。在人生最後的一段路,還在為這位至交好友打算,允諾了他一個安穩的後半生。
以福王的性情,還有對正寧帝的孝順,隻要顧明晟不突然抽風做出什麼逼宮謀反的腦殘事兒,顧家安安穩穩度過這幾十年,如顧明晟期盼的那樣順利從武轉文,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留給竇平旌的卻是一堆金銀珠寶。正寧帝坦言竇平旌作死的角度千奇百怪,在表弟和兒子之間,容他偏心兒子一回,不給竇平旌留什麼可以做倚仗的東西,省得他天天拿這個東西來氣福王。但他這個當表哥的也不能真的讓竇平旌因為觸怒帝王而窮困潦倒,所以給足了竇平旌金銀財寶,隨便他怎麼浪,總歸能帶著整個承恩公府的人混個三代。要是承恩公府三代內還出不了一個頂立門戶之人,那正寧帝也沒轍。得怪竇平旌實在不中用!
原本還在默默垂淚的竇平旌:“……”
萬萬沒想到,他表哥溫和冷靜了大半輩子,最後留下來的這道密旨,活潑得這麼讓人哭笑不得。
蕭景曜沒想到的是,正寧帝還給他留了東西——正寧帝私庫中最名貴稀有的筆墨紙硯,大半都讓正寧帝留給了蕭景曜。像是有“筆中之冠”的湖筆,一兩黃金一兩墨的徽墨,都不是按個給的,而是按箱給的。還有些名家書法字帖,正寧帝也留給了蕭景曜,說是可以給小湯包練字。
蕭景曜都沒想到,正寧帝還記掛著小湯包。一時間更是感慨萬千,腦海裡隻想著正寧帝昔日對他的種種好。要是這會兒讓福王來薅蕭景曜羊毛,蕭景曜這頭肥羊一定心甘情願湊上去,主動讓福王薅。
等
到密旨宣讀完畢,胡閣老等人起身準備回太極殿,等著福王到來,商議接下來的章程。
福王借口自己還要清理一番,將蕭景曜留了下來。
蕭景曜不明所以,擔憂地看著福王,生怕他悲痛到失去理智,做出什麼離奇的決定來。
沒想到等胡閣老等人離開後,在福王的眼神示意下,蘇總管又取出了一份明黃色的聖旨。
蕭景曜當即就震驚地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福王。怎麼又有一份聖旨?那剛剛蘇總管宣讀的那份是什麼?
福王白了蕭景曜一眼,奈何他的眼睛腫得太厲害,蕭景曜根本看不出他翻了個白眼,隻是驚詫地看著拿著聖旨的蘇總管,瘋狂頭腦風暴,不知道福王到底乾了什麼事,能不能再補救補救。
蘇總管努力想給蕭景曜一個笑臉,卻扯不起嘴角,把手中的聖旨往蕭景曜麵前遞了遞,用沙啞的聲音小聲道:“這份密旨,是陛下單獨給您的。蕭大人,您好好收著吧。”
蕭景曜繼續瞳孔地震,正寧帝竟然單獨給他留了一份密旨?
蕭景曜也沒想著避開福王,反正蘇總管肯定是知曉密旨上的內容的,想瞞福王也瞞不了,還不如大大方方地打開密旨,和福王一起看。
福王也不是懷疑蕭景曜。就是正寧帝去得突然,福王驟失父親,下意識地想要找尋更多正寧帝留下的東西。
蕭景曜緩緩打開聖旨,福王也湊了個腦袋過來。
蕭景曜看東西的速度向來很快,但在看到這封密旨上略顯飄浮的字跡後,蕭景曜便定了定神,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看了起來。
看完後,蕭景曜的淚水滾滾而落,啪嗒啪嗒掉在聖旨上,打濕了聖旨邊緣,慢慢暈開,向最近的一個字散去。
正寧帝給蕭景曜的,與其說是一封密旨,不如說是一份保命符。
密旨中,正寧帝毫不避諱地提到,蕭景曜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多年經營下來,又有治世之功,若是福王真的哪天疑神疑鬼,猜忌蕭景曜,隻要蕭景曜不謀反,憑這份密旨,就能保住蕭景曜一命。
最後,正寧帝還說道,知道福王現在肯定跟著蕭景曜一起在看這封密旨。希望君臣兩人永遠不會有再一起看這封密旨的時候。若是有朝一日他們二人真的分道揚鑣,蕭景曜用上了這道密旨,也希望二人能回想起來現在一起看這封密旨的心情。
蕭景曜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萬分珍惜地將密旨卷起來收好,感覺自己的眼睛也針紮似的疼,怕是要成為福王同款桃子眼。
福王哭了那麼久,現在終於平靜了下來,還有一點點興致打趣蕭景曜,“怎麼,要趕緊收好保命符?”
蕭景曜鄭重地將密旨收進自己的衣襟中,又輕輕地拍了拍,嚴肅道:“臣收的是陛下對臣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福王有些酸,“父皇竟然護著你。”
蕭景曜無奈,“真要到那一步,若是沒有陛下這道密旨,臣怕是就要身首異處。想來陛下並不想看到臣屍首分離的模樣。”
福王聽得直皺眉,“彆瞎說,我才不會那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