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臉難色。
嬴政又看向宰相那邊:“諸位作何想?”
宰相們也頗為難。
殿中一時焦灼起來。
最後打破這局麵的,還是張太妃。
她擦乾麵上淚痕,哽咽道:“妾身昔年在深宮,也曾聽先帝談論朝臣,講若事不辨黑白,可問韋仲之,此人乃是天下第一誠人,不知哪一位是韋令君當麵?”
韋仲之於是出列,先是道了一聲“先帝謬讚,臣愧不敢當”,又恭問太妃安。
張太妃飲泣道:“妾身敢問令君,依從我國朝法令,有一妻殺害夫家子嗣數人,致使丈夫痛病而終,致使子嗣斷絕,該當何罪?!”
皇太後呼吸一頓。
韋仲之不假思索道:“出妻在先,腰斬在後。”
張太妃又道:“若有人戕害皇嗣數人,致使先帝含恨而死,九泉不安,又該當何罪?!”
馮明達顫聲叫了聲:“仲之。”
韋仲之恍若未聞:“此等聞所未聞之惡行,當淩遲處死,夷九族。”
張太妃遂轉身對皇太後怒目而視:“既如此,何不立殺此婦人?!”
韋仲之正色道:“豈能僅憑太妃一人之言,而判定太後有罪?”
張太妃不怒反笑:“既然如此,何不開棺尋證?”
韋仲之又去看皇太後:“太後娘娘……”
皇太後的身體不易察覺的顫抖著,幾乎要按捺不住倒下的衝動,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強撐著,堅決道:“本宮已經說了,本宮從來都沒有戕害過皇嗣,崇慶公主的死更與本宮無關,侍奉過公主的近侍更是死於先帝之手,爾等若有疑慮,即刻便可傳先帝生前的心腹前來詢問。”
“至於開棺之事——皇子公主們葬入皇陵,雖非與先帝同穴,然而終究處於皇陵之中,斷龍石已經放下,本朝向來講求卑不動尊,來日本宮薨逝,也要再建陵墓,而非開先帝皇陵。”
皇太後有些疲倦的合上眼:“若大肆動土,開鑿皇陵,輕則驚擾先帝與亡者,重則動搖國朝風水,亂我天下。本宮自己的清名事小,驚動了先祖,壞了天下安泰事大。此事絕不可為。”
說罷,她長歎口氣,飲泣不止,不勝哀涼:“本宮也知如此為之,怕難以取信於人,既如此,自即日起,本宮落發出家,為國朝和先帝祈福,至死不複出興慶宮,後宮之事也好,馮家之事也罷,再不必叫方外之人知曉。”
張太妃厲聲道:“你犯下這等滔天大罪,隻是出家而已,便妄想抵消?”
代王等宗室中人一言不發,目光在皇太後與張太妃臉上逡巡不定。
嬴政默然半晌,忽的轉頭去看馮明達。
馮明達毛骨悚然,一種熟悉的陰影瞬間降臨頭上。
緊接著,他就聽天子溫和又無奈的叫了一聲:“舅舅。”
馮明達:救,救命啊!!!
嬴政和煦問道:“舅舅,您覺得此事該當如何處置呢?”
馮明達汗出如漿,一掀衣擺跪在地上,連聲道:“陛下之所以以舅父稱臣,皆因太後娘娘乃是陛下之母,今日太後落發出家,與俗世再無瓜葛,也便斷了與臣的姐弟之情,臣如何能擔得起這一聲舅舅?陛下勿複作此稱謂!”
又頓首道:“太後既已經與馮家斷絕關係,臣請除承恩公府爵位,萬望陛下恩準!”
嬴政歎息著說:“如何到了這等地步呢……”
馮明達牙關緊咬,額頭猛烈撞擊到地麵金磚之上,一次又一次,直到頭破血流:“臣慚愧,臣惶恐!還望陛下許之!”
其餘人皆是默默。
唯有張太妃冷笑一聲,幽幽道:“太後娘娘,您出了家,世間再無親故,馮老夫人的死,跟您還有關係嗎?”
皇太後眼眶一燙,熱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然而心頭痛楚,又豈是言辭所能形容的:“方外之人,哪裡還有父母兄弟?”
張太妃咯咯笑了兩聲,輕快之中,難掩暢然:“馮仆射,令堂的案子,您覺得該怎麼判呢?”
馮明達的額頭尤且貼在地上,溢出的眼淚與暖熱的血融合一處,他一字字道:“臣母得享高壽,無疾而終,與人何尤?”
張太妃笑聲猛然變大,看也不看殿中其餘人,站起身來,一邊笑,一邊走了出去。
好一會兒,那歡暢之中又仿佛隱含悲涼的奇異笑聲,方才消失在眾人耳邊。
……
天子登基之後,第一場盛大宮宴,便如此草草結束。
代王、成王為首,打發了宗室中人,宰相們勸撫勳貴、群臣,鄭王太妃與吳王太妃同命婦們寒暄了幾句,眾人匆匆吃了席,好些人甚至連壽星本人的麵兒都沒見到,就稀裡糊塗的出宮了。
安福宮賓客皆已經散去,皇太後卻未曾返回興慶宮,著人去取了剪子剃刀,就於此地落發出家。
嬴政也仍舊留在這兒,仍舊坐在此前安坐的那把座椅之上。
彼時殿中寂靜無聲,宮人和內侍們像是活著的木偶,行走往來,不發出一絲聲響。
皇太後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幾歲,鬢邊的發絲隨之染了銀霜。
她頹然的坐在上首,然而卻不複早先的意氣風發,連身上翟衣,也好像瞬間失了光彩,變得灰暗起來。
皇太後抬起眼,看著麵前雄姿英發的年輕天子,輕輕喚了聲:“陛下。”
頭腦緩慢而沉穩的運轉著,將過去她忽視的那些事情,如絲線一般,慢慢聯結到了一起:“西閣清查宮中舊賬,兩宮修好……”
嬴政端起麵前那碗涼掉的蓮子羹,慢條斯理的吃了一口:“是的,母後。”
咽下去之後,他才挑起眼簾,正視著此刻老態畢現的皇太後:“你的猜想都是對的。”
朕令後妃查檢宮中近二十年的賬目和人事往來,就是為了把你逼到牆角,讓你主動出擊。
你假做慈愛之態,頻頻示好太極宮,朕又何嘗不可順水推舟,令後妃接觸先帝太妃,聊表孝道?
果然,你從來都不覺得,先帝留下的那些手下敗將會在某一天跳出來,給你致命一擊。
張太妃失去的是一個皇子,是張氏家族騰雲而起的希望,是她後半生的頂尖榮華,她豈能甘心?
你做了幾十年的皇後,將興慶宮整治的如同鐵桶一般,風吹不進、水潑不進,朕奈何不得,但世間那些堅固的城池,往往都是從內部攻破的啊。
張太妃乃是先帝生前最為寵愛的宮嬪,又一度承載過孕育皇子的希望,勢頭最為強勁的時候,甚至比擬中宮,待到先帝薨逝,她與其餘太妃一起退居興慶宮偏殿,朕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做到!
“你,”皇太後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你知道本宮今天要……”
“朕知道,朕當然知道。”
嬴政道:“朕知道你今日要對朕下,因為今日乃是太後壽辰,賓客如雲,再如何謹慎,也難免會有漏洞,於你而言,這就是最好的時機。朕甚至憂心你鑽不到空子,此前主動在馮仆射麵前提議要大辦你的壽宴。”
皇太後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駭然的盯著他看了許久,方才道:“你是如何知道張氏之子的死,與我有關的?”
“噢,這件事朕確實不知道。”
嬴政坦然的承認了:“當年你做得很乾淨,朕想,連先帝都沒有抓到紕漏吧。朕之前著人透風給張太妃,是糊弄她的。”
皇太後目露譏誚,惱火道:“既然如此,你怎麼敢——”
嬴政無所謂道:“朕不需要知道張太妃的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朕隻需要確定一件事就可以了。”
皇太後瞳孔驟然一縮。
而嬴政緊盯著她,慢慢笑了起來:“你不敢開皇陵,更不敢驗屍!”
皇太後眼睫幾不可見的顫抖一下,卻是閉口不語了。
“母後,事到如今,你何必繼續裝聾作啞?”
嬴政嗤笑道:“你我都很清楚,開棺之後,根本驗不成屍,因為所有人都會發現——崇慶公主的棺槨,是空的!”
“原來你知道,你竟都知道?!”
皇太後駭然大驚,看著麵前神色如常的天子,隻覺脊背生寒,毛骨悚然:“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附和張氏,堅持開棺……”
“當然是因為,母後說的也有道理。”
嬴政淡淡道:“朕畢竟是宗室過繼給先帝的嗣子,世間哪有以人子之身掘皇考墳塋的道理?再則,即便真的發現崇慶公主的棺槨是空的,又能如何?從查案到剖析,再到將馮家這個幕後黑手抓住,前前後後又消磨多久時日?”
他注視著皇太後,眉毛微微一挑:“馮氏乃本朝一流門庭,鐘鳴鼎食,世代簪纓,更不知與多少高門沾親帶故,若真是一絲希望都不留給你們,馮家子弟儘數發作,雖不足以傾覆皇朝,但終究叫人心煩。”
皇太後怔怔失神半晌,終於意會到他的目的,猝然淚下:“難怪,難怪張氏最恨是我,卻不殺我。”
“我之於馮家,是出嫁女,死又何礙?但母親她……是馮家輩分最長之人,她一旦過身,馮家子弟悉數都要丁憂守孝,去職還京。”
她轉頭看著嬴政,聲音中不無諷刺:“殺了我,哪有叫我坐視生母橫死、母家族滅來得痛快?好啊,好個一網打儘的計!”
嬴政笑了一笑,對此不作評論。
他隻是慢慢將手中那碗蓮子羹吃完,繼而輕輕讚了一聲:“母後的心意,果然都是好的,夏日裡用一碗蓮子羹,當真安心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