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隱約傳來殺喊之聲……
她眼眸閉合,坐在馬上靜聽幾瞬,愕然發現聲音來自北方,順著這個方向,能走到……
竇大將軍府上!
裴仁昉心知今日必然有變,先遣身後小廝回府將此事稟告祖父,自己則催馬往執金吾去報信。
而此時此刻,大將軍府殺聲震天。
竇敬近來心緒不佳,時常酗酒泄悶,原本正在姬妾房中吃酒,聽聞外間聲響,滿腹驚疑的將門打開,不想迎頭一箭,正中肩窩!
竇敬痛呼一聲,栽倒在地,手扶著肩膀勉強坐起身來,卻見發箭之人並非彆人,正是其妻梁夫人!
竇敬錯愕不已,怔在當場。
他愣住了,梁夫人卻沒有,引弓再射,中其左臂。
房中的姬妾見此驚變,嚇個半死,不由得大叫出聲,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並不言語。
反倒是竇敬勃然大怒,厲聲斥道:“賤婢,住口!”
虎死餘威在,更彆說竇敬此時還活著了,那姬妾眼眶含淚,戰戰兢兢,滿麵驚恐的捂住嘴,卻當真是不敢再出聲了。
竇敬這才笑了一聲,聽著院外殺聲大起,心頭便已經有了明悟,窮途末路之際,卻仍舊保持著最後一絲體麵。
他就著跌坐在地的姿勢,好整以暇的問梁夫人:“又是一場反正之戰嗎?”
梁夫人回答他:“撥亂世,反諸正,難道世間還有人比竇大將軍更加明白其中的含義嗎?”
竇敬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長久的注視著麵前的結發妻子,最後說:“我記得從前,我們是站在同一立場上的。”
梁夫人回答他:“是的,從前。”
竇敬明白了。
他抬頭望天,許久之後,還是不解:“你怎麼敢呢?做出這種事情。”
“我生來就是個膽大包天之人,一直如此。”
梁夫人注視著麵前人,神色之中有種不易察覺的悲憫:“今日之我,仍舊是昨日之我,但今日的竇大將軍,早不是昨日的竇郎了!”
……
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的,竇家也不例外。
梁夫人猝然發難,又有大將軍府的長史襄助,甚至於不曾給竇敬父子調動軍隊的機會,便將竇敬及竇家諸子拿下。
待到金吾衛聞訊而去的時候,竇家眾人已經在長史的指揮下開始收拾殘局,而梁夫人則上疏天子,陳述今日之事的原委,因在長安動刀兵一事主動請罪。
本朝慣例,大將軍位在三公之上,可以開府,設置府兵,這都是應有之份——但是誰都沒想到,最後拿下竇敬及其諸子的人,居然會是其妻梁夫人與將軍府長史岑綱!
饒是朱元璋,聞訊之後也是暗吃一驚,不及召見朝臣商議,便打發人去給竇太後送信。
不多時,竇太後便匆匆趕來,開口便是:“怎會如此?”
朱元璋對這位嫂嫂還是很敬重的,將梁夫人所上的奏疏遞給她看。
竇太後道了聲謝,接過來迅速看完,神色感慨,不無緬懷:“阿娘出身武家,當年反正之戰焦灼的時候,也是上過戰場的……”
她沉吟幾瞬,忽的麵色一變:“竇罪人現下何在?!”
朱元璋道:“已經被廷尉收押,皇嫂可是想到了什麼?”
竇太後微鬆口氣:“我隻是憂慮,怕竇罪人一旦過身,阿娘覺得在世間了無牽掛……”
說到此處,她神色中顯露出幾分哀求來:“康弟,我有一事相求。”
朱元璋心頭一個咯噔:不會是想保竇敬吧?
不成,他的皮咱早就預定了,沒有撤單的道理!
卻聽竇太後道:“我自知竇罪人罪孽深重,無從寬恕,但我母親卻與竇家所作所為無關,自從我入宮之後,她便在府上吃齋念佛,那些個不法之事,與她半分牽扯都沒有的。”
朱元璋暗鬆口氣,不禁對自己方才所想有些歉疚。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你要是主動問他要東西,他不一定會給,說不定還會覺得你貪得無厭。
但你要是主動為他考慮,深明大義,他反倒非得給你點什麼。
“竇敬不法,與梁夫人何乾?隻是一旦竇敬授首,竇氏一族伏誅,梁夫人的境遇隻怕也會有些尷尬。”
朱元璋沉吟片刻,拍板道:“梁夫人深明大義,素有賢名,既有克定之功,又是皇嫂之母,朕便與她一個平原君的封號,皇嫂以為如何?”
竇太後感激不已:“康弟,我實在是——”
朱元璋失笑:“一家人,不必說兩家話!”
……
梁夫人是在午後入宮的,彼時朱元璋正在同潘晦、耿戎兩位反正功臣敘話,便不曾急於召見,而是令內侍帶著竇夫人往長秋宮去探望竇太後與竇太貴人。
將此事都安排好,他才轉過頭去,看被自己晾了許久的潘、耿二人:“兩位愛卿以為竇敬之事,該當如何處置?”
昔日三位反正功臣,便以竇敬最為顯赫,現在這隻領頭羊被殺了,血淋淋的掛在前邊,另外兩個人能怎麼想?!
竇敬及其諸子被擒拿,可以說是梁夫人的功勞,但是大將軍府之外,聽命竇敬數年的嫡係部隊居然不曾掀起大的異動,沒有釀成大型流血事件,這顯然是天子的手腕!
潘晦趕緊表明立場:“竇賊昔年雖有功於社稷,然而社稷又豈曾負他?彼輩一朝得勢,便戕害忠賢,逼迫天子,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當殺之以謝天下!”
他話音剛落,耿戎便緊跟著道:“臣附議!”
朱元璋並不言語,目光依次在二人臉上掃過,直看得二人心裡發毛,才慢慢道:“尚書令言之有理。既如此——”
他下了決斷:“抄家的事情,就交由二位卿家一並去做吧。”
抄家?
天子怎麼會把這個肥差交給我們?
潘晦微覺詫異,言辭之間卻是愈發小心:“陛下恕罪,非是臣不情不願,而是此案由廷尉審理,臣二人前去抄家,是否有越職之嫌?”
朱元璋輕笑道:“以朕之見,天下再沒有比你們二位更適合去抄檢竇家的人了。”
潘晦與耿戎心頭齊齊為之一突。
天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殺猴儆雞,讓他們警醒些,以竇敬為鑒?
還是想看一下他們抄家時對待竇家人的態度,以此判斷他們的秉性?
亦或者另有什麼彆的深意?
正不得其解之際,卻聽天子歎息一聲,幽幽的道:“想朕即位之初,竇賊何等張狂,索要官位在前,強取巨額錢款在後,想他竇大將軍富貴榮華半生,怎麼還不得有個幾十億錢的家產?何以竟貪婪至此,強奪朕一億錢去!”
潘晦:“……”
耿戎:“……”
啊這。
悟到了悟到了。
……
潘晦也好,耿戎也好,這輩子就沒當過這麼清廉的差使。
主要是抄家這種肥肉型的工作,就是上司為了叫心腹上下其手,才特意安排過去的,可這回——
嗐,不說也罷。
潘晦帶了一眾心腹前去點賬,耿戎也是三令五申,當場拔刀斬下了木桌一角:“該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若是敢伸手拿,且看我手裡的刀答不答應!”
潘晦為尚書令數年,認真到這種程度的查賬,還是第一次。
每一筆款子,每一份賬簿,都爭取標記清楚、書就明白,唯恐被天子抓到小辮子,疑心他貪汙了多少多少巨款。
耿戎也是如此。
二人孜孜矻矻、焚膏繼晷,帶著數名心腹、百十賬房,耗費了大半個月,才算將竇家數十年來積攢起的財物清點清楚,共計錢九億八千萬,金銀若乾,珠玉寶器數以萬計……
賬算完了,潘晦跟耿戎聚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印堂發黑,滿臉菜色。
耿戎好好的一個武將,說話時向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這時候聲音卻飄忽起來了:“怎麼連十億錢都沒有啊……”
其實已經很多了。
但奈何前邊天子大嘴一張,就是幾十億錢呢,兩下裡一對比,平白就顯得少了。
耿戎意味深長的看著潘晦。
潘晦簡直要冤枉死了!
他指天發誓:“我沒偷拿一個錢——一個錢!若此言為虛,叫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祖先不安,斷子絕孫!”
耿戎:“……”
潘晦:“……”
二人相對而坐,麵前是整理出來的厚厚一摞賬本,一盞孤燈在夜風裡搖晃,渲染了孤寂淒涼的氛圍,暗示了人物惶恐不安的心境。
沉默了半晌,耿戎試探著說:“就這麼把賬本交上去?”
潘晦:“……”
潘晦舔了舔有些乾涸的嘴唇:“陛下還滿心期待,在等著幾十億錢進賬呢,你去跟他說?”
耿戎:“……”
耿戎好生委屈:“是竇敬不中用哇!他就這些錢,我們能怎麼辦?無中生有嗎?!”
潘晦眸光微閃,倏然看向他,用目光詢問他。
耿戎:“……”
耿戎斷然拒絕:“我不!!!”
加班也就算了,審計也就算了,又當審計又要加班也就算了!
他媽的憑什麼我要一邊當審計一邊加班一邊往裡搭錢!
這還有天理嗎?!
還有公道嗎?!
潘晦勸他:“你想想竇敬。”
竇敬他……要涼了啊!
耿戎:“……”
潘晦又說:“兄弟,在當前朝局之下,咱們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也跟你交句實底。這些年竇敬做了不少不法之事,但你我難道就全然乾淨?天子還要名聲,不願趕儘殺絕,之所以叫咱們倆來乾這差事,大抵就是出錢贖買的意思了。”
耿戎掙紮了良久,終於艱難的道:“那就湊一湊,湊吧……”
倆人掏腰包,大出血湊了一億錢,最後以總共十億八千萬錢的數額交了賬。
朱元璋大吃一驚:“嗯?!確定隻有這些嗎?!”
他狐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肆無忌憚的打轉。
潘晦:“……”
耿戎:“……”
疲憊的閉上眼。
累了,毀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