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來形容自己的穿越生活呢?
就開局來說, 薑麗娘覺得,不算是地獄模式,也絕對不能說是友好。
貧窮農家女出身,一家子人身上榨不出二兩油, 還有個陳世美式的未婚夫……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家裡人人品都還蠻好。
打從第一次見到秀才兄頭頂上那“陳世美”三個字, 薑麗娘就猜到了之後的命運走向, 但她能怎麼辦呢,要死要活纏著家裡邊退親?
她也很無奈啊!
再之後的事情就更抓馬了, 雖然沒經曆過天災, 也沒遇見過人禍,西堡村這個出生點對於她來說相對友好, 但是在諸如生病、勞役之類不可抗力的影響下,她穿越之後前十五年裡日子也過得苦哈哈。
直到她發現堂姐頭頂的“富貴命”變成了“皇後命”, 緊接著自家兄妹三人又被當朝司徒石筠收為弟子。
薑家時來運轉。
彼時薑麗娘覺得,那是自家飛黃騰達的開始。
然而若乾年之後回頭再看,她近乎悲憫的察覺到,自己身上的棱角被整個世界所磋磨, 無力的想要與曆史大勢逆向而行,正是從那一年開始的。
在她還是薑行的時候, 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
她清楚的知道曆史的走向, 知道從原始時期奴隸社會到封建時代,再到資本主義萌芽和近現代的一整個曆程。
她學過馬哲, 知道資本論,但知道跟懂得之間, 本身就隔著萬丈深淵。
譬如說人知道世界上有連環殺人犯,且不在少數,但當有一天突然知道自己隔壁的鄰居就是一個窮凶極惡的連環殺人犯, 臥室裡擺著幾十具屍體時,所受到的震顫與在新聞媒體上聽聞某地發生這種事情時所遭受的震顫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最開始給薑麗娘造成這種毛骨悚然的震顫的,是青紅。
在那之後,她與老師長談良久,最後敲定了目標——儘自己所能改變這個時代,發展生產力,加快曆史的前進路程!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她覺得,能加快一丁點也是好的。
堂姐大婚之前,薑麗娘就入駐了皇帝姐夫專門給她設置的工作間。
起初還是每天往返,最後她嫌麻煩,又舍不得這樣後勤火力全開、每一個想法都能得到落實的工作環境,索性就開始在莊園裡常駐,每隔五天回家一趟。
薑麗娘很享受這樣全身心沉浸在工作裡的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的確是在為這個時代,為這個時代的所有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直到她在莊園裡見到了幾名被征召來的鐵匠。
鐵匠身後跟著一個半大的孩子。
那時候薑麗娘剛從工作間裡出來,覺得有些累了,便在湖州的陪伴下,沿著莊園裡的小徑漫步,冷不丁瞧見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不禁心下暗奇,近前去問了一聲:“你是來這兒做什麼的?”
那孩子有些局促的看了她一眼,惶恐不已的後退了幾步,與其餘幾名滿麵風霜、臉龐透著焦紅色的工匠站在一處。
薑麗娘微覺詫異,看旁邊有穿著差役服製的侍從在,正想問他一句,不想下一秒差役手裡的鞭子便狠狠抽了過去。
“大膽,貴人問話,你怎麼敢如此躲閃?!”
“啪”的一聲脆響炸在耳邊,薑麗娘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孩子被一個與他有些相像的工匠護住,那一鞭卻結結實實的落在了他身上。
幾個人誠惶誠恐的跪在地上,不住地給她磕頭。
薑麗娘心頭發冷,那差役見狀還要再打,卻被她含怒喝住,就在此時,那工匠突然按住孩子的後脖頸,轉過臉去,“啊啊”的說了句什麼,然後父子倆一起抬起頭,謙卑又恭順的朝她張開了嘴,臉上討好的笑。
他們都沒有舌頭。
薑麗娘魂飛天外。
那對父子是被征召來的鐵匠,原本是某個大戶家裡的私奴,本朝雖說鹽鐵官營,但總有些零星小事自家做起來方便,所以豪門大族裡邊也有養幾個工匠,以備不時之需。
竇敬倒台之後,大戶遭到清算,這對父子作為家仆,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朝廷手裡。
薑麗娘心有餘悸的問管事:“他們的舌頭——是怕他們泄密嗎?”
管事說:“早些年冶鐵這活計是絕密,主人家謹慎起見,所有工匠的舌頭都是要割掉的。”
薑麗娘又問:“那個孩子……”
管事了然道:“工匠是賤籍,賣身為奴,他的後世子孫當然也是賤籍,同樣是主人家的奴隸,長大之後要接手他老子的活兒,所以也會被割掉舌頭。”
他顯然很熟悉這裡邊的門道:“小的時候是不能割的,一來小孩兒太嫩,容易死,二來要是成了啞巴,難免就笨拙,學東西慢,多半都是等稍大一點的時候再割。”
薑麗娘久久沒有做聲。
那麼小的孩子,活生生割掉舌頭,該多疼啊!
做父母的自打兒女生下來,就清楚的知道他們將會麵臨的命運,又該有多疼啊!
薑麗娘叫了那對父子過來,有心說些什麼,卻都覺得單薄。
她的話之於他們已經定型的人生,又頂什麼用呢。
那個孩子本就是奴婢出身,早就知曉應該如何麵對主人,先前在外邊見過薑麗娘一次,知道她是貴人,此時再見了她,便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薑麗娘彆過臉去,默然半晌,才問那鐵匠:“你就這一個孩子嗎?”
鐵匠怔了幾瞬,嘴唇囁嚅幾下,“啊啊”的用手給她比劃。
旁邊有懂他在“說”什麼的人告訴薑麗娘:“有過兩個孩子,身邊這個是小的。”
薑麗娘問:“大的那個呢?”
旁邊人很快傳達了啞巴工匠的話給她:“割掉舌頭的之後,嘴巴裡的傷口爛掉,死了。”
又是一陣沉默。
薑麗娘吩咐好好對待他們,不得虐待欺辱,缺衣少食,叫人將他們帶走了。
比起這對父子,她那看似貧苦的十五年人生,豈不是泡在蜜裡?!
而這父子倆,又何嘗不是青紅!
更可悲的是,青紅眼前還有一條看不清未來的去路,而他們麵前,隻有黑不見底的深淵。
薑麗娘因此沉悶了好幾日,待到回家之後往老師府上拜見時,石筠察覺到難免發問:“怎麼了?悶悶不樂的。”
薑麗娘有心想說,但是想了想,還是作罷。
有什麼用呢。
無非還是青紅那一套罷了。
結果也不會有任何不同。
最後,薑麗娘隻是搖了搖頭,說:“叫我自己想想吧,老師。叫我自己想想。”
石筠也沒有強迫她,隻是溫和道:“好。”
……
薑麗娘早早就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整理了下來,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寫下來交給能做的人去做。
尤其是醫學跟病疫方麵的,在這個時代待了十幾年,她太清楚瘟疫的殺傷力了。
桂枝湯,麻黃湯,牛痘,還有麵對瘟疫來臨時的處置方法,石灰,填埋,掩住口鼻……
尤其是牛痘,一經檢驗有用之後,天下為之震動,皇後之妹薑行的名聲,瞬間傳遍了大江南北。
為此,皇帝姐夫特意傳召她進宮,笑著問:“這麼大的功勞,想要個什麼樣的賞賜啊?”
薑麗娘其實什麼也不缺。
皇帝姐夫雖然摳門,但是對自家人,尤其是做出一番成就的自家人,還是很大方的。
而她真正想要的,譬如廢奴,譬如建立一個不分三六九等的社會,人人都有飯吃、有衣穿,皇帝姐夫是給不了她的。
這個時代也沒有辦法給她。
薑麗娘想說不必,腦海中卻忽然間閃現出裴仁昉的臉,她改變了主意。
“如果可以的話,”她慢慢說:“姐夫給我個官做吧。”
薑麗娘又說了一遍:“如果可以的話。”
起初皇帝姐夫還沒多想,轉頭跟她姐姐商量:“給個翁主怎麼樣?”
她姐姐笑著替她推辭:“這是諸侯王女兒才能有的封號,怎麼能給麗娘?”
然後提議說:“她要的是官,不是封爵呀。”
皇帝姐夫眉頭微挑,注視了她半晌,終於道:“既然如此,便給一個侍中之職,如何?”
薑麗娘還沒說話,她姐姐便先問了:“我身在內宮,不知外朝的事情,這個侍中,是個什麼官職?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把我妹妹給打發了。”
左右忙笑著同皇後解釋:“哎喲,這可是個極清貴的職位,向來隻有名儒和勳貴子弟才能擔任的。”
皇後這才露出一點笑意來,頷首道:“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