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道:“沒有。”
然後他告訴天子:“因為抵達北關之後,坐在出塞和親車架上的公主不是穎娘,而是我。”
天子為之語滯,神色遲疑的注視他半晌,忽的道:“你既然沒有死,又為什麼要假死?”
說完,他甚至沒有給劉徹發聲的機會,便一掌擊在塌上小幾,厲聲道:“因為你心懷不軌!你跟你的母親,你的姐姐們,合起夥來欺瞞於朕!你們該死!”
劉徹因而垂首,以示恭敬:“孫兒不敢。”
天子冷笑道:“看一個人,不是要看他說了什麼,而是要看他做了什麼!”
劉徹道:“孫兒隻是為了自保,絕無忤逆不敬之心。”
天子怒喝道:“你是想擁兵在外,天子令有所不受!”
劉徹搖頭道:“孫兒隻是想保全性命。”
天子森森一笑:“從誰手裡保全性命?!”
劉徹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皇叔們手裡,還有……您手裡。”
天子一聲斷喝:“大膽!”
劉徹卻歎息一聲,徐徐道:“祖父,您彆忘了,孫兒之所以假死脫身,正是因為在回京路上遇襲啊,想要孫兒性命的,除了皇叔們,還會有誰呢?”
天子幽幽道:“你方才不是說,朕也想要你的性命嗎?”
“是啊,”劉徹道:“讓一個三歲小兒持刀,去迎戰身形數倍於他的壯漢,這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又是什麼呢?”
天子寒聲道:“可是朕也給了你登上朝堂,與皇叔們角逐天下的機會,你竟如此不識抬舉,反而說是朕要害你!”
劉徹微露訝色:“您其實並不想讓孫兒死,隻是想讓孫兒與皇叔們相爭,最後勝者,為本朝儲君,承繼大統嗎?”
天子道:“你以為呢?”
劉徹便正色拜道:“您讓三歲小兒持刀與壯漢搏鬥,雙方登上了同一個擂台,那就是生死之戰,各憑本事了。”
“壯漢依仗的是他的蠻力與強橫,小兒無法以此與他對抗,所以選擇暫且退避,韜光養晦,直到自己長大到能夠跟壯漢一較高下。”
“他一直都是在規則之中行動的啊,為什麼等他獲得了勝利,您不為他高興,反而要生氣呢?”
天子厲聲道:“因為這個小兒膽大包天,不禁愚弄了他的對手,也愚弄了設置這場賭局的人!”
劉徹道:“是這樣嗎?可是我聽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也聽說‘冰出於水而寒於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如果參與賭局的人永遠不能超越設置賭局的人,即便真的如同設局人預想一般決出了最後勝者,又有什麼意思呢?”
天子神色微凜,卻不再提此事,而是轉了話題:“諸王怨囿於朕,你呢?你也畏懼朕,怨恨朕嗎?”
劉徹搖了搖頭:“我既不畏懼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之所以回京,就是想跟您說說話。”
他說:“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大概會終身遺憾的吧。”
天子一針見血道:“不是為了從朕手裡得到名正言順的法統嗎?”
“啊,”劉徹毫不掩飾的承認了:“正如您所說的這樣,我有八成的原因,是想從您手裡得到繼位的法統。”
天子將他沒有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但是,也有兩成是想回來見一見朕。”
“是的,”劉徹又一次說:“我既不畏懼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覺得您是一位真正的天子。”
“所謂天子,即上天之子,也就是神,神怎麼可能跟人共情呢。神隻需要俯視人間,看顧敬奉他的黎庶,天下有超過七成的百姓因為他而受益,就可以被稱為是賢君了。”
“但從這一點而言,您豈不就是賢君?”
天子神色微動,身體不由得前傾幾分:“可是他們說,朕心如蛇蠍,連親生兒子都照殺不誤!”
劉徹道:“燕王是死於楚王之手,同您有什麼關係呢?至於楚王,毒殺兄弟,率軍逼宮,他不該死嗎?信王,以天子為棋子橫加利用,是自取滅亡,而吳王,生的窩囊,死的愚蠢!”
天子道:“易地而處,你也會殺他們嗎?”
“會,”劉徹不假思索道:“天家之子,得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富貴,既然如此,怎麼能不失去一些什麼作為彌補?”
他麵露感慨:“相較於俗世中的芸芸眾生,他們生來就含著金湯匙,先天就有希望衝擊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他們是為權力而死的,是死於自己的野望,同殺死他們的人有什麼關係?”
“那些失敗了的弱者,朝堂鬥爭的失敗者,哭哭啼啼的說什麼‘願來生勿複生於帝王家’,無非是輸家落敗後發出的喪家之犬式的哀嚎罷了,哪個九五之尊、大權在握的天子,會不希望自己來生繼續生於帝王家?”
天子看著他,道:“真是無情啊,他們都是你的叔叔啊……”
劉徹也看著他,反問道:“真是無情啊,他們不都是您的兒子嗎?”
天子哈哈大笑起來。
他臉色慢慢變得蒼白,這是因為方才那一席話耗費了太多體力和精力的緣故。
他甚至於覺得喉頭有腥甜的氣味在翻湧。
可天子也隻是示意近侍倒了水來,仰頭飲下,繼而興致勃勃道:“來說一說,如若是你繼位,你會怎麼處置京城這些野心勃勃的皇叔們?”
“這個問題啊……”
劉徹略微思忖了幾瞬,便道:“如若有人不識抬舉,主動往外跳的話,那就殺掉他。不過我覺得,皇叔們被您馴養多年,看起來都很溫順呢,不像是能有膽色作亂的樣子。”
天子眯起眼來:“你覺得他們不會作亂?”
劉徹溫和的糾正他:“我覺得他們不敢。”
天子對著他看了半晌,忽的道:“那麼,你會殺掉他們嗎?”
“唔,”劉徹微微蹙起眉頭,思索了幾瞬之後,又抬手撓了撓臉頰:“或許您不會相信,其實我之所以入京,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保全皇叔們。”
他說:“其實堅持留在北關,以鎮國公主的身份入宮,與我而言雖然麻煩,但也不是十分的麻煩。我相信,您會為我掃除障礙的。可是諸王,畢竟也是我的叔叔啊……”
“先前我在北關,諸王沒少送錢送人,論跡不論心。這是其一。”
“社稷不穩,尚且需要宗藩坐鎮,至親的叔叔們,總比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宗室來的要好。這是其二。”
“給後世兒孫作下一個惡例,今次之後,隻怕後世之君承繼大位,永遠都要鮮血鋪路,兄弟鬩牆了。這是其三。”
“還有最後……”
他悠悠道:“您這個人啊,道是無情卻有情呢,對於沒有犯錯的兒子們,總是心存幾分憐憫之心的吧。”
天子聽罷默然良久,就在近侍們和太子妃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卻聽他突然開口:“你為什麼要回來?”
劉徹仍舊以那種溫和又從容的語氣回答他:“因為我想從您手中得到儲位的法統,想兵不血刃的接管京師,想儘量平和的完成繼位過程,想儘量保全皇叔們,以及……”
“我是真的很想見一見祖父,也讓您知道,您後繼有人了。”
“嗯?”朱元璋就在這時候疑惑地插了一句:“不是後繼有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