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她是朕的解語花啊,”他的神思陷入到過去的美好回憶之中,臉上浮現出一種青年亦或者中年人才會有的微醺:“她走了,那些貼心話,朕還能跟誰說呢……”
鄔翠翠在太上皇處停留了一個多時辰,二人斷斷續續的談了很多,說貴妃,說她的父兄,說從前在帝都,好像沒有憂愁一般的快活的日子,也難免說起她與李天榮的和離……
太上皇歎息著說:“也好,也好。既然兩下都不中意,長久的在一起,也不過是怨偶罷了。現在想想,倒覺得對你不住,原本是想成全你的一片癡心,沒成想最後卻把你給害了。”
鄔翠翠趕忙道:“義父這說的是哪兒的話?我心裡對您是隻有感激的!”
太上皇便又吩咐人開了庫房,前前後後賜下了許多東西,末了,又悄悄取了一枚玉佩給她:“這可是好東西,你拿去玩兒吧。”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嘲弄,嘿然冷笑:“那個孽子幾次三番前來討要,我豈能讓他如願?”
鄔翠翠手捧著那枚玉佩,隻覺仿佛有千鈞重:“義父……”
太上皇笑著將她的手合上,叫她將那枚玉佩攥住:“握緊了,這東西可是能號令三千南軍的,大軍作戰時未必有用,但真到了緊要關頭,卻也可護你一護,哪一日若真的遇見了危險,便帶著它去找南軍統領王霖。”
鄔翠翠心頭一片暖熱,眼眶隨之一陣發燙,再度跪下身去,鄭重其事的向太上皇磕頭謝恩。
如是過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太上皇臉上顯露出幾分困倦之色,鄔翠翠便適時的道了告退,將將要離開行轅之時,卻又被人叫住。
前來傳話的宮人捂著嘴笑,往臉上看,倒是有些眼熟:“皇後娘娘聽說姑娘來了,打發奴婢來請您過去說話呢。”
鄔翠翠心知宴無好宴,卻也不得拒絕,應聲之後,隨同前往。
來到從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後居住的院落,鄔翠翠行大禮向其問安,然而皇後卻遲遲不曾叫起,甚至於不曾遣一個女官出門言語。
院落裡鋪的是青石板,堅硬之外,尤且裹挾著春末的寒意。
鄔翠翠跪了一刻鐘,隻覺得寒氣順著膝蓋直往骨縫裡邊鑽,撐在地上的雙手也已經冷的沒了知覺。
若是換在從前,她早就拂袖而去了——想到此處,鄔翠翠不由得麵露哂笑。
為了自己身在他人屋簷下,還會冒出來的這個不合實際的想法。
真要是從前,皇後又怎麼敢這麼對她呢。
鄔翠翠看似認了命,黯然又狼狽的跪在地上,身形瑟縮,不間斷的有宮人和內命婦往來此處,難免都要將目光投到她臉上,即便走出去一段距離,她也能聽見那些人小聲議論。
“那是誰?”
“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貴妃娘娘的義女,從前的魏王世子妃……”
“嘻嘻,她也有今天啊!”
鄔翠翠引以為傲的家門榮華,早已經傾覆大半,而被父兄嗬護維持著的尊嚴與嬌貴,也在這一日徹底灰飛煙滅。
可是她沒有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鄔翠翠有著自己的驕傲,即便是可笑的驕傲,也仍舊是驕傲!
在敵人麵前掉眼淚,隻會叫對方快意,與自己沒有任何助益!
鄔翠翠才不會在這裡哭!
……
鄔翠翠是被太上皇的人送回鄔家的。
“太上皇傳召了皇後過去,對其大加申斥……”
鄔夫人唯有體諒:“太上皇有太上皇的難處。”
又使人給內侍們送了銀子過去。
再轉過頭去,看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女兒,當真是心如刀絞。
要不然怎麼人人都想往上爬呢。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短短的八個字,卻道儘了世間心酸!
……
李世民帶了幾十個靠得住的軍中好手,改換裝扮,悄悄來到了慶州城外,剛到這兒沒多久,就聽聞一個意料之中的消息。
慶州大捷!
慶州城已於昨日被魏王軍隊攻破,一時魏王軍中士氣大振。
而就在這邊魏王府眾人歡欣鼓舞的同時,西邊也正操辦著一場喜事。
是一場婚禮。
婚禮的男女主角,一個叫李嶠,一個叫鄔翠翠。
所有人在為這樁婚事大跌眼鏡的同時,也不由得在心裡邊羨慕李嶠的好運氣。
那可是鄔家的女兒啊,容貌又是如此的鮮豔動人!
即便鄔家此時勢弱,也多得是名門子弟想要迎娶!
哪曾想這麼一塊好肉,卻掉進狗嘴裡了!
看熱鬨的人心有不平,難免要說幾句酸話——這位鄔家小姐可不是個柔順的性子,連魏王世子都沒能跟她過得長久,難道換了個人就能行?
雖然沒有廣而宣之,但是誰不知道鄔翠翠新嫁的男人曾經是個奴隸,是她用一錠金子買回來的呢!
皇後便為此歎息著說:“這個翠娘啊,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怎麼還全憑自己一時意氣呢,鄔夫人也是,即便再如何為了丈夫和長子的喪事而傷心,也彆連親生女兒都不管了啊……本宮看來,這婚事隻怕也未必能長久呢。”
隻是事實卻叫看客們失望了。
經曆了一次足夠失敗的婚姻,鄔翠翠好像徹底吸取了教訓,一改從前的驕縱,當真如同鄔夫人所希望的那樣,專心做好李嶠的妻子了。
她協助母親將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條,李嶠麾下一乾下屬們的家小也被照顧的十分妥當,而在內宅之中侍奉丈夫,連對她心懷偏見的李嶠也沒挑出什麼毛病來。
她的確在努力地做一個好的妻子。
什麼,累不累?
當然累!
可是人活在這世上,怎麼可能真的事事順遂?
從前她能萬事如意,是因為有父兄庇護,但現在父兄不在了,她必須要自己立得起來!
而李嶠也沒有辜負妻子和嶽母的厚望,在鄔家的支持下,他很快便開始在軍中嶄露頭角,屢建奇功。
此時正值戰時,門第的不利因素被削減到了極致,間接數次大勝使然,李嶠聲名鵲起,儼然有成為西邊年青一代將軍當中領頭羊的架勢。
更難得的是,他不僅僅隻是一個強將,更是天生的政治家,縱橫捭闔,邀買人心,借著戰爭的這股東風,很快就成為西邊戰線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而鄔翠翠背靠丈夫的威勢,終於迎來了等待已久的良機。
她開始徹查當初父兄戰死一事的內幕——她的父兄在外征戰,卻有人在背後捅自己人刀子,而那個幕後黑手,卻堂而皇之的坐在高處,受天下人叩拜,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李嶠對此並不反對。
他對於所謂的皇帝,其實並沒有什麼敬畏之心。
而鄔翠翠為父兄報仇雪恨,不僅僅是當初雙方聯合的起點之一,也是義之所在,他又有什麼好說的?
鄔家本就是本朝老牌大族,向有聲望,而新帝畢竟是在亂時登基,根基尚淺,鄔翠翠奔走聯合之下,很快彙集起一股不小的力量在手,勝利曙光在望。
而在天子行轅之中,新帝卻並不如眾人所想象的那樣惴惴不安,而是借著夜色,悄悄來到了行轅裡太上皇所居住的正房。
內侍入內通傳。
太上皇躺在塌上,慢騰騰的睜開了眼:“是二郎來了啊。”
新帝躬著身來到父親床前,畢恭畢敬的跪了下去,小聲而迅速的將當前局勢將與父親聽。
太上皇神色略微有些訝異:“倒真是沒想到,翠娘能走到這一步呢。”
新帝有些不安:“父皇,那當下該當……”
“當下啊……”
太上皇神色恍惚,朦朧之間回想起了兵變的那個夜晚。
貴妃梨花帶雨,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他冷靜的回望著貴妃。
“朕與你夫妻多年,哪裡能忍心殺你?”
“隻是事到如今,將士們怨囿尤深,不找一個由頭讓他們發泄出來,隻怕遲早都會出事的。”
“貴妃,你和常氏一族,要替朕分憂啊。”
很快便有憤怒的士卒出現在了常永年的馬前。
貴妃旋即被賜死。
常氏一族族誅。
天子退位做了太上皇,從前的太子風光繼位。
將士們快意於佞臣奸妃之死,又眼見寵愛貴妃、偏信常氏一族的天子狼狽退位,甚至於沒有想到——怎麼會這麼順利啊?
如此驚變之下,禁軍不僅毫無反應,還倒向新帝,背叛了侍奉多年的天子。
即便有人心生疑慮,也會很快被登基的新帝所打消。
已經逼迫父親退位,做了皇帝,誰還會懷疑新帝與太上皇其實是站在一邊的呢?
“天子怎麼能有人的感情呢。”
太上皇搖頭,輕輕笑了起來:“翠娘啊,我早就說了,那是個傻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