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為失勢至此,更加不敢作聲,便也就忍耐下去。
如此到了下個月,天葵遲遲不至,全淑儀乃至於身邊近侍便有了幾分猜測,再湊了銀子好歹央求太醫來瞧,終是診出已經有了身孕。
所謂絕處逢生,莫過於此。
皇帝聽聞此事,倒也默默良久,最後還是沒有去見全淑儀,隻是同皇後說:“你且看顧她一二吧。”
皇後替丈夫打著扇子,輕聲問:“若是誕下皇嗣,全氏的位分,是否要再提一提?”
皇帝搖頭:“不必了,朕以後都不想再聽見她的消息。”
外邊內侍隔著簾子回話:“陛下,江仆射道是有要事稟奏,此刻正在前殿待傳。”
皇帝遂起身離開,皇後恭敬的送他。
守在門邊的宮人小心的挑開簾子,內侍近前來迎,他大步登上禦攆,卻見上邊還擱置著舊時的香藥罐子上還罩著全氏繡的罐套兒。
比起中原女子,全氏的針線堪稱是十分糟糕。
那蹩腳的圖案,她花了好幾個日夜才繡成。
繡的花叫什麼來著?
全氏說過幾次,可是他已經忘了……
皇帝略有失神,他的近侍三省便已經會意過來:“香藥罐的罐套兒老久了,還不取下來換個新的!”
機靈的內侍趕忙將那個過時了的罐套兒取下,皇帝默不作聲的坐在禦攆上往前殿去,一路都沒作聲。
直到到了地方,落地之後,才低聲叫了人來:“三省,你去同皇後說一聲,全氏的位分不再擢升,份例……就提成昭儀吧。”
三省麻利的應了聲,往麗正殿去了。
皇後聽完有些詫異,卻也應下,等三省走了,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有些玩味的笑了:“男人啊。”
然後吩咐自己身邊的女官:“把這話告訴全氏,再多關照她幾分,彆讓人作踐死了。”
大皇子在旁邊聽得皺眉:“那賤婢當日風頭盛時,尚宮局都敢給她送跟母後一樣的東西,現在她落難了,您反倒如此恩待她!”
皇後微微搖頭:“縣官不如現管,尚宮局高看的不是全氏,是你父皇,當日令六宮低頭的也不是全氏,而是你父皇。”
大皇子臉上尤且有憤憤之色。
皇後見狀,不禁歎一口氣:“兒啊,你的日子過得太順遂了,腦子轉不過這個圈兒來,以後早晚都要吃大虧的。”
她打發其餘人退下,叫兒子到近前來:“你父皇是個銳意進取的君主,當初寵愛全氏是出於真心,今日將她廢棄到底,也是出於真心,如今有了決斷,就斷然不會再回頭了。”
“他下定了決心,全氏也好,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好,就都不會再對我們母子造成威脅,相反,倒是助益。”
“善待一個失寵的,曾經禮遇與中宮同等的嬪禦,是皇後的仁德,友愛一個不被父親疼愛的弟弟或妹妹,是你作為長兄的擔當,用兩個不會掀起風浪的人來成全我們,這不是很好嗎?”
“我們需要付出的,也隻是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罷了。”
大皇子若有所思。
……
麗正殿的女官將皇後的話轉告給全氏,再告知她皇後勸說皇帝擢升全氏份例一事,後者果然感激涕零。
“娘娘的恩情,妾身沒齒難忘!”
有了皇後的庇護,全氏的日子顯然要好過一些,雖然還是要受人冷語,但起碼衣食用度上不會再被人磋磨。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全氏順利誕下一子。
是為皇帝第六子。
內侍三省將此事稟告上去,皇帝也隻是點點頭,給皇子賜名為“明”,彆的便什麼都沒有了。
倒是皇後,親自為六皇子操持洗三諸事,給了全氏母子體麵。
全氏原本以為自己誕下皇子,皇帝如何也會來看一眼,卻沒想到天子的心冷硬如冰,絲毫不為所動。
她就此徹底心灰意冷。
六皇子並不被皇帝看重,因為他的母親是全氏,也因為他身上的一半西域血脈。
倒是皇後和大皇子,偶爾會看顧她們母子一二,所以全氏與六皇子在內宮之中雖然過得艱難,但總算還可以維係。
皇後所出的昌華公主過十歲生日的時候,皇帝饒是忙於朝政,也抽空去麗正殿坐了坐,其餘人便更不必說了,後妃也好,宗親命婦也罷,賓客如雲。
宴席將散的時候,昌華公主瞥見了低眉順眼坐在角落裡的全氏母子。
她穿得素簡,然而眉目冷豔,天生絕麗,饒是低眉,也有一種刻骨的風情。
昌華公主走上前去,看一眼全氏,再看一眼坐在她身邊的,那個麵無表情卻仍舊漂亮的一塌糊塗的異母弟弟,回想起身邊人說起的當年全氏豔壓後妃們的場景,不由得道:“你真是很漂亮啊,怪不得當年父皇那麼寵愛你!”
這些年全氏聽了太多太多的冷嘲熱諷,這句話已經無法在她心頭湧起波瀾了。
她低眉順眼的道:“公主謬讚了,妾身慚愧……”
昌華公主覺得她的反應很沒意思,又去看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看他漂亮的小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忽然心生不快:“喂!”
她不無譏誚的說:“你長到這麼大,隻怕一次正經的生日都沒有過過吧!”
六皇子連眼皮都沒動一下,說:“姐姐說的是。”
昌華公主被他如此平淡的表情刺到了,一把將他麵前的碗碟掀掉,發怒道:“沒有人教過你禮儀嗎?跟尊長說話的時候要站起來回話!”
又瞪全氏:“沒規矩的東西,你是怎麼教他的!”
全氏口中訥訥。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皇後,她有些頭疼於女兒同她兄長如出一轍的驕橫——庶母也是半個母親啊。
但是又不忍心在女兒做生日的時候訓斥她。
今年十歲,馬上就要指婚,還能在她身邊待多久呢?
皇後暗歎口氣,出聲叫她:“昌華,不許胡鬨。”
又寬撫全氏:“小孩子的話,彆放在心上。”
全氏連連搖頭:“娘娘對妾身母子恩情似海,再則,公主原也沒說錯什麼,是明兒的錯……”
皇後記憶裡尤且還能浮現出全氏當年得寵時意氣風發、明豔奪目的樣子。
皇帝寵愛她,不僅是因為她絕倫的美色,更是因為她來自西域,不諳中原規矩,有種沒有被華夏禮教所束縛過的純真與野性。
如今見她如此卑賤恭順,儼然是隻被馴服的狗,心裡難免生出幾分感觸,轉念一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不由得有些疑竇——她到底是真的恭順呢,還是暗懷鬼胎?
皇後的心略略有些沉,留了全氏母子倆說話,最後才恍若不經意似的問她:“這些年,你有沒有怨恨過本宮?”
全氏被嚇了一跳,忙跪下身去:“娘娘,妾身……”
皇後叫她起來,笑問道:“你大抵也知道吧,本宮雖然對你施以援手,但也得了賢名……”
全氏真心實意道:“妾身隻知道,娘娘實實在在的幫助了妾身母子,至於旁的,又有什麼要緊。”
皇後心頭的那口氣驟然鬆了。
和藹的與全氏敘話,之後又吩咐人好生送她出去。
到了晚上入睡的時候,還跟自己的乳母笑著說起這事兒,不無唏噓:“都道是升米恩,鬥米仇,難得她一個卑賤的番邦女子,居然還能想明白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