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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長子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父親淘汰出局了。
身為嫡長子,卻沒有被冊封為太子,在從前,這是他的不幸。
但是在現在,這是他的幸運。
皇帝徹底確定他不會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將他從繼承人選的考校中剔除出去,這決斷誠然殘忍,但是也的確避免了他與其餘皇子發生正麵的激烈碰撞。
直到現在——皇長子與六皇子之間門的矛盾,其實都還隻是單方麵進行的,且並沒有擴散出去。
如今由皇帝親自開口裁定皇長子不是那塊料,宣布他就此退出儲位爭奪戰,無形之中也是一種保護。
儘管皇長子可能並不想要這種保護。
……
皇長子妃到時,全淑儀還未就寢,正坐在燈下為兒子縫製寢衣。
她原就是西域女子,並不嫻熟於針線,隻是後宮寂寂,她又無望複寵,總要尋些事情來打發時間門,便也就不時的帶了幾個宮女做做針線活兒。
兒子小的時候,繈褓也好,衣衫也好,都要簡便的多,加之她那時候又年少,便做得多些,漸漸的孩子大了,雙紅又心靈手巧,怕她熬傷了眼睛,也就勸她不要再做了。
前些時候她閒來無事,便想著給兒子縫製一件外袍,原本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做著的,兒子的一乾事項都有專人料理,哪裡就缺了這麼一件衣裳呢。
不曾想兒子回來看見,嘴上說“又不是沒得穿”,但眼神裡透出的光彩,是怎麼都瞞不過去的。
全淑儀知道這小子口是心非,嘴上說“我也就是做著玩兒”,實際上卻已經趕了幾日工,想著趁早做出來,好叫他上身。
她坐在窗邊製衣,雙紅跪坐在旁邊看書,像是一隻被佛珠鎮壓住的潑猴,目光一陣一陣的發直,不時的撓一撓頭。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和角度的原因,她頭頂的發髻都顯得稀疏了。
嬴政則在另一端看書。
有時候眼睛累了,就看看屋裡的其餘人。
主要還是看全淑儀。
比起趙姬來,她其實……更像是一個母親。
短暫的失神之後,他注意到了門外的來客。
……
“沒想到會是長嫂前來,我以為大兄會親自來興師問罪的。”
嬴政親自為皇長子妃斟了茶。
皇長子妃聞言微覺愕然,然後很快便明白過來。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門的溝通,是不需要廢話的。
“六殿下。”
她沒有稱呼六弟,而是用了一個給出了足夠尊敬,又相對正式的稱呼,正襟危坐道:“請您來試著說服我吧。”
嬴政道:“坐在我麵前需要我說服的,是大兄之妻,還是墨家的主事人呢?”
皇長子妃道:“墨家的主事人是我的父親,不過,如果您能夠說服我的話,想必我也可以說服他。”
嬴政遂道:“ 即便是賢明的君主,也不愛重沒有功勳的臣子,即便是慈愛的父親,也不愛不能給自己帶來益處的孩子。”
“凡是不能勝任這個位置卻處在其間門的,就不應該在這裡,凡是不勝任其爵祿卻得到了的,更不應該是這份爵祿的主人——這難道不是墨家自己的主張嗎?”
皇長子妃道:“這是《墨子》親士篇的言論。”
“不錯。”
嬴政道:“墨家人既然知曉這樣的大義,又怎麼會在皇長子身上耗費氣力?才乾這種東西,如同尖銳的錐子放置在布袋裡,難道是能夠被隱藏起來的嗎?”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連自己的權力究竟是來自何處,在朝中究竟要團結哪些人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承擔起天下大任?”
皇長子妃神色微動:“還請您說的再詳細一些。”
嬴政飲一口茶,繼續道:“您知道首相江茂琰變法,斬殺大兄兩位老師立威的事情嗎?”
皇長子妃頷首道:“自然知曉。”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嬴政輕笑一聲,神色冷淡,隱含著幾分譏誚:“大兄他癡長了二十餘歲,卻連自己究竟要做什麼都不知道。”
“他要反對變法,那就旗幟鮮明的反對變法。”
“陛下下令處死違背新法的宗室的時候,他一言不發,江茂琰要殺他兩位老師的時候,他卻主動跳出來為其奔走,世間門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情嗎?!”
“反對變法,卻不救因違背新法而被殺的宗室,他反對的是哪門子的變法?”
“反對變法,四處奔走意圖救下老師,卻又將先前被殺的宗室置於何地?”
“尊奉的是儒家禮教,稱頌的是師生情誼,是禮教讓他枉顧宗親,還是老師教他視同族骨肉如草芥?”
“倘若他一心反對變法,尤且有能夠團結反對者的可能,但是他心裡隻有一家之利,罔顧他人,又怎麼可能成事?”
“更不必說此舉深深見惡於陛下,大失君心,而諸國混戰,唯有變法才能圖強於世,其人鼠目寸光,更無遠見!做一守成之主也便罷了,稱霸域內,絕無可能!”
皇長子妃聽他將這一席話說完,已然怔住,回神之後,眸光光芒閃爍,稱讚道:“您雖然年輕,但看待事物的眼光,卻老辣如同富有智慧的長者啊。不知道諸國之中的皇子,有誰能夠跟您匹敵。”
“天下英雄誰敵手嗎?”
嬴政神色寡淡,眼瞼都沒有動一下,便給出了答案:“嗬,沒有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