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能在美人們處獲得自己想要的情緒價值, 反倒憋了一肚子火兒,嗟歎良久,終於披衣往皇後宮中去了。
伴隨著皇太子逐漸年長, 帝後之間那種柔情蜜意的氛圍反而逐漸淡了。
不隻是皇後, 後宮裡老資格的妃嬪,其實都是如此。
而皇帝雖然也始終保持著對皇後的敬重,但如當下這樣往椒房殿去,擺出架勢要留下過夜的樣子, 還是相當罕見的。
皇後心裡邊也納悶兒,好端端的,怎麼到這兒來了?
又親自端了茶遞上。
皇帝也不賣關子,接過茶盞擱在手裡,長籲短歎, 還是那一套說辭:“據兒漸漸長大,翅膀硬了,我的話他也不聽了,我說一句,他頂十句……”
皇後起初有些詫異, 繼而失笑:“您是在為他想離開關中, 到地方去的事情而動怒嗎?”
皇帝麵露怫然, 一把將手中茶盞摜到一邊案上, 沒好氣道:“不是為了這事兒,又是為了哪一樁?!”
王氏死後,皇帝愈發喜怒無常, 前朝官員尚且戰戰兢兢,更何況是完全倚仗著皇帝的後妃們呢。
椒房殿的侍從們見狀難免變色,心有忐忑, 皇後卻是再度失笑:“您年輕的時候,翅膀可不比據兒軟,兒子像父親,這有什麼奇怪的呢?”
心下暗道:“陛下這個脾氣,還是跟從前一樣,有心炫耀,偏不肯直說。這哪是生氣呢,分明是高興!”
皇帝起初還按捺住,再聽完皇後心裡邊說的,嘴角便按不住了,強忍著哼了一聲,臉上到底顯露出笑紋來。
兒子肖父,怎麼能不叫人高興?
“他倒是有些誌氣。”
皇帝一邊說,一邊脫掉靴子,往塌上一道,不無譏誚的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隻那張嘴硬,沒過多久就哭著喊著要回來!”
皇後莞爾道:“這孩子跟您一樣,從小主意就大,既定了心思,想來也是沒那麼容易轉圜的。再則,陛下愛子情深,怕也不放心叫他一個人在外頭的……”
皇帝聽得歎了口氣。
不同於在人前的做戲,亦或者是在六宮麵前給予皇後顏麵,而是真心實意的有了幾分老夫老妻為孩子夜話的感慨。
他是皇太子的父親,皇後是皇太子的母親,有些話隻能夫妻二人說,旁人即便嘴上關切,心裡邊又哪能真的如同他們似的愛護那孩子呢。
皇帝遂拉著皇後的手,叫她離自己近一些:“雒陽那邊兒,朕已經安置好了,打著增強防務的由頭,派遣一支羽林衛過去,順道叫蘇武也去。至於據兒身邊,也自有人暗中跟隨,你隻管放心便是。”
皇後柔聲道:“陛下準備的很是妥帖。”
皇帝卻是搖頭,對著床榻頂部的帳子瞧了半晌,複又搖頭:“那小子是在金玉堆裡長大的,自己打過水洗臉嗎?隱姓埋名去做一個嗇夫,衣食住行多半都得自己操持,雖然有魏不疑,可那小子難道就不是金玉堆裡長大的?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彆罷了。”
皇後聽到此處,也不由得歎了口氣:“到了宮外,衣食用度都跟宮裡沒法兒比,他又不肯選個好些的身份,人家不知道他是誰,怎麼會把他放在眼裡?難免要吃些苦頭的。”
皇帝眉頭緊鎖,感同身受的拍了拍皇後的手背。
對於即將遠行的兒子,夫妻倆都有些擔憂,可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提出要中止他這稍顯大膽的計劃。
沒有經曆過風雨,怎麼可能成才呢。
因著孩子的緣故,帝後的感情倒是更親近了幾分,待到劉徹遠行那日,也是夫妻二人一處前來相送。
劉徹換了尋常百姓的穿著,鄭重拜彆父母二人。
皇帝板著臉,硬邦邦的丟出來一句:“去吧。”
皇後則柔聲叮囑了幾句,叫他好生照顧自己。
劉徹都一一應下了。
再見二人無話,遂背上行囊,騎馬往長安驛館去尋魏不疑,同行出關。
從宮門口到長安城外,劉徹一句話都沒說。
空間裡的筍人們還覺得奇怪,哪知道出城之後,他一勒韁繩,向身後叫道:“爹,我這就走了,你就不要送了!”
筍人們微微有些詫異。
不多時,便見皇帝身著常服,臭著臉騎馬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板著臉道:“知道了,你去吧。”
劉徹馬背上向他行了一禮,一抖韁繩,直奔驛站去了。
彼處魏不疑已經等候良久,相較於十幾歲的表弟,他要成熟穩重的多。
表兄弟二人見了,隻敘家禮,不論君臣,就近在驛館用了些飯食,便一處動身赴任。
劉徹騎馬出了驛館,又停住身,向身後道:“爹,我真的走了,你不要再送了!”
魏不疑大驚失色,慌忙下馬回顧。
皇帝又一次冒了出來,因為背光的緣故,卻看不清臉上的神情,沒說話,隻是默默的看著他。
劉徹於是下了馬,跪地向他鄭重一拜:“爹,據兒走了,您多保重,今年冬天我回來看您!”
皇帝板著臉“嗯”了一聲,沒說彆的,隻朝他擺了擺手。
劉徹這才翻身上馬,調轉馬頭離去。
走出去沒多遠,又回頭去看,真真假假,紅了眼眶:“爹,我走了,你回去吧!”
皇帝沉默著又朝他擺了擺手。
劉徹再走幾步,最後回頭,大喊出聲:“爹,我會想你的!”
父子二人一走一送,來回反複,早就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這時候再聽那小少年如此言說,神色愈發古怪了起來,目光在那父子二人身上來回打轉。
皇帝此時卻沒有分半分心神過去,喉頭發酸,板著臉,大聲罵道:“你難道是三歲小兒嗎?沒出息的東西,怎麼如此兒女情長!”
又擺手道:“快走!”
劉徹終於揚鞭遠去。
皇帝馬背上停滯良久,直到那兩個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連同那馬蹄揚起的飛塵也遠不可睹,終於回過神來,動身折返回宮。
……
自打冊立皇太子之後,劉徹幾乎每天都會在自己爹那兒打卡,連續幾年下來,天長日久之下的慣性足以讓人養成習慣了。
譬如此刻,皇帝再回到書房,便覺得空落落的,倒也不說是少了什麼具體的東西,而是他知道,從前時不時過來攪擾的那個小子,大概不會再來了……
皇帝少見的有些黯然,偏生這黯然是無法與人言說的。
皇後大抵也能夠理解,但是見到她,他便不由自主的會想到兒子,是以見麵大可以不必了。
大概還是太過於無聊了。
皇帝靠在軟枕上,有些出神的想。
多見見新人,也多出去走走吧。
……
劉徹與魏不疑騎馬南下,一路住宿驛館,終於抵達雒陽。
原本皇帝讓魏不疑與他同行,是想著二人乃是嫡親的表兄弟,感情深厚,再則,魏不疑畢竟年長兒子許多,諸事上也能照拂。
但實際上,更加適應改名換姓之後生活的,反倒是劉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