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他有些難以置信:“您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皇太子妃繼續著織布的動作,機杼聲不間斷的傳到劉進的耳朵裡。
同時,她那平和的聲音緩緩響起:“陛下見到海西侯失禮,心中不悅,你父親馬上奏請他暫且避往偏殿,自己留下料理此事。而陛下在得知你父親那在你眼裡出格的行徑之後不怒反笑,這說明你父親的行事風格是陛下所欣賞的,父子一脈,極其相似,不是嗎?”
劉進聽得有些不解,卻也知道母親是有意教誨自己,遂一掀衣擺,跪在了母親身旁:“是的,父親跟祖父其實是同一種人。”
皇太子妃就在這時候看向自己的兒子:“那你呢?”
劉進怔住了。
皇太子妃注視著他,進一步問道:“你像你的父親嗎?”
“易地而處,你能在事發之初就意會到你父親想要什麼樣的處理結果,順從他心意的同時,又不會損害到自己的利益嗎?”
“你難道真的就隻是在當一個局外人,在旁邊看熱鬨?”
“進兒,難道你居然意識不到,如今的陛下和皇太子,就是來日的你父親和你?”
劉進如遭雷擊,先前的得意與欣喜瞬間蕩然無存。
皇太子妃見狀,不由得再歎口氣:“兒啊,你父親當然也是疼愛你的,可你覺得,你降生時所蒙受到的愛惜,能夠跟你父親降生時所蒙受到的愛惜相比嗎?”
劉進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相提並論呢?
他的父親是祖父的長子,是年僅三旬才有的一根獨苗,父親降生之後,祖父興奮地大赦天下,又迫不及待的將祖母冊封為皇後,早早就確立他為皇太子……
而他,是在父親跟母親成婚的第二年誕生的,很快又有了彆的弟弟。
雖說是嫡長子,又被祖父躬親撫養,待遇上冠絕諸弟,但想要跟父親年幼時的待遇相比,那就是癡人說夢了。
皇太子妃鄭重其事道:“進兒,去讀讀史書,看一看那些浸透了血淚的前車之鑒吧。”
“先秦之時,始皇帝與長公子扶蘇政見相悖,父子失和。”
“高皇帝偏愛趙王如意,不喜惠帝,險些易儲。”
“太宗孝文皇帝一度偏愛梁王——這說的可不是先帝的胞弟梁王,而是太宗孝文皇帝齒序最小的兒子梁懷王劉揖,他有多受寵?是他死了之後,梁國這個膏腴之地才落到先帝的胞弟、後來廣為人知的梁王劉武手裡!”
“而先帝起初冊立的皇太子也並非當今陛下,這段過往,想來你也有所了解。”
皇太子妃語重心長道:“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或多或少都曾經有過裂痕,甚至於儲君與帝王這段關係存續的時間,遠比不上你父親與你的祖父。”
“你父親八歲做了皇太子,到如今已經是二十多年了,你祖父待他,仍舊如同幼年時候一樣親厚,甚至於親厚到了世界上最該引以為鑒、察覺到其中危險的你都一無所知,這多麼令人心驚啊!”
“可笑你這愚蠢小兒,麵對金山卻茫然不知,居然以為你父親行事不妥,想要指點起他來,這難道不可笑嗎?!”
劉進聽得毛骨悚然,汗流浹背。
在母親點明這其中的關係之前,他居然毫無所覺!
父親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啊,居然把這段本該是全天下最危險的父子關係經營到他這個下一任要承擔風險的人都無知無覺的地步!
這簡直是近乎鬼神了!
他膝行近前,近乎哀求的看著母親:“那您覺得,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皇太子妃取出手帕,替這孩子擦了擦汗,反倒柔和了語氣:“你什麼都不需要做,一切如常便可。”
小孩子就是有這種好處,他還小嘛!
所以即便是陛下那樣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的人,也會溫和的提點他,而不是暴力糾正他。
陛下如此,更何況是皇太子呢。
……
皇太子在宮宴上的舉動,震碎了許多人的眼球。
周若冰的父親在宴飲結束之後前去拜見貴為夫人的女兒,也不禁老淚縱橫:“他怎麼這樣啊!”
有被濺到!
事發的時候周若冰沒在那兒,沒能見到那極其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一麵,不過即便隻是事後聽人說起,也是相當炸裂的程度了。
這會兒聽父親委委屈屈的跟自己哭訴,也隻能勸他:“您還是看開點吧……”
周父顫聲道:“我哪兒敢看不開啊!”
海西侯他都呲,更何況是他?
當時那場麵,他想想就心有餘悸——如此刻骨銘心的羞辱,海西侯回家之後馬上吊死都不奇怪啊!
周若冰在震撼之外,其實還是有一點爽的——八皇子隻比九皇子大一點,倚仗著受寵,沒少欺負她兒子,這會兒看那甥舅倆倒黴,她才高興呢!
隻是回想起離開時皇後說的話,她隱隱的有些猜測,遂再三叮囑父親:“近來朝中多事,父親和家裡其餘人都少在外走動,謹言慎行。”
周父很老實的應了:“夫人放心,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劉徹親自提著燈籠,往寢殿去,途中道:“李廣利死定了。”
空間裡幾個人不約而同的愣了下,最後是朱元璋沒繃住,問了句:“你,不是打算去李廣利家追著他呲吧?”
劉徹:“……”
劉徹臉都黑了:“那我成什麼人了?!”
沒等他們再說什麼,就主動給出了答案:“我爹扶他上位,是為了製約我,可事實證明,雖然他稍稍能夠製約到,可同時也沒有任何的政治頭腦,隨隨便便就踩到了他的底線,他不死誰死啊!”
對於皇帝來說,魏霍意味著什麼?
那是他此生最為輝煌的政治成果,死後能挺胸抬頭去見劉氏先祖的軍功章,誰敢否定這兩個人在本朝的功勳,就是跟他對著乾——要麼你把他乾死,要麼他就要把你乾死!
尤其是冠軍侯。
這是他親自教養,手把手栽培出來的軍神,是本朝的一麵旗幟,也是他本人的意誌投射,李廣利居然敢流露出想騎在冠軍侯脖子上的意圖——你他媽想乾什麼?!
找死啊!!
分分鐘刀了你!!!
“但是沒辦法啊,李廣利這時候已經被架起來了,且還是他親自架起來的,想拉下去倒是也簡單,一句話就行,但這麼一搞,可就是把皇帝跟儲君之間權力平衡的那層遮羞布給撕掉了,所以說……”
劉徹摸著下頜,不懷好意的笑了。
其餘幾個人還真是搞不懂他的腦回路,亦或者說搞不懂皇帝的腦回路。
李元達不由得問了出來:“所以說,皇帝會怎麼辦?”
劉徹卻給出了一個看似風牛馬不相及的答案:“你們還記得當初他是怎麼對待周夫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