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梅吉同丈夫一道回到石頭巷子, 到錢家門口,馬車剛停下,年紀最小的弟弟錢凱風便從門裡邊跑出來,歡天喜地道:“姐姐回來啦!”
又一溜小跑著去幫侍從們提東西。
幾個小廝不敢勞動他, 一疊聲道:“小爺且去歇著, 這兒的事叫我們來做便是了。”
錢凱風如今不過七八歲, 正是愛熱鬨的時候:“左右就是幾步路,這有什麼。”
錢梅吉也笑道:“不礙事的,叫他做吧。”
錢家跟李家不同,自己的弟弟可沒有做少爺的本錢,真要是養的驕縱了, 不是愛他, 是害他。
幾個小廝見狀,隻得隨他去了。
錢梅吉卻注意到石頭巷子外邊還停著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 再見自家門外遠遠的立著幾個侍從裝扮的人, 大抵是看自己一行人過來, 唯恐冒犯到女眷,便到遠處去避開了。
她叫住左手一隻雞、右手三條臘肉的弟弟, 輕聲問:“今日有貴客登門嗎?”
錢凱風低聲告訴姐姐:“是來給二姐提親的, 媒婆都把他誇到天上去了, 說特彆特彆特彆有錢, 家門特彆特彆顯赫!”
錢梅吉立時反應過來:“難道是竇家的子弟?”
錢凱風一愣:“姐姐怎麼知道?”
錢梅吉笑了笑,伸手摸他的頭:“你啊,肯定沒有仔細研讀數日前的南都報。”
京城竇氏的嫡係子弟竇十一郎隨從朝廷前來訪問南都,日前伯父設宴,其人赫然在座。
早在前朝,竇氏一族便是名門, 祖上出過柱國大將軍,到本朝,又出過兩位皇後,先帝朝好像還有位賢妃,雖說是以經商聞名天下,但在朝中的勢力同樣不容小覷。
若非此時天下動蕩,彆說是錢家這小小門戶,即便是李氏女想要嫁入竇家,為嫡係子弟妻室,怕也得費些周折。
隻是……
她心下暗暗搖頭,時移世易,如今哪裡還是從前呢!
錢家府宅是處兩進的院子,前頭一進是書房和待客的廳堂,後邊一進是住人的屋舍,廚房和便所修在兩邊。
打正門進去,院子裡是規劃整齊的菜地,左手邊便是待客的廳堂了。
因著地方不大,即便錢梅吉無心偷聽,院子裡也有竇氏的家仆守候,她也能清晰地聽見裡邊父親和竇家人的言語聲。
竇光業:“晚輩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娶妻,有心求娶令愛……”
錢永年:“小女年幼,我還要再留她兩年,十一郎還請另覓良選吧。”
竇光業:“沒關係,我可以等。”
錢永年:“我們是陋室寒門,不懂那些高門大戶的規矩,小女自幼散漫慣了,怕也適應不了貴府的生活,還是算了吧。”
竇光業:“可以開府彆居,晚輩願意立字據為證,您若是不放心,也可以讓我祖父在字據上附屬名字。”
錢永年:“我與夫人鶼鰈情深,並無異生之子,小女性情執拗,隻怕不能與人共事一夫。”
竇光業:“我可以不納妾,一心一意同小姐相守。”
錢永年:“如若你們婚後無子呢?”
竇光業:“那我便過繼族侄為嗣。”
錢永年:“……”
錢永年:“我憐惜小女,不忍心使她遠嫁,長久不通消息。”
竇光業滿麵誠懇:“我可以入贅,到時候與小姐一處久居南都,侍奉您老人家,您以為如何?”
錢永年:“……”
啊???
錢永年接連提了幾項難處,希望他能知難而退,沒成想對方卻是越戰越勇,到最後,竟是無話可說了。
竇光業見狀,正待趁熱打鐵,門外錢梅吉卻在這時候咳嗽一聲,協同夫婿李方靖一起走了進去。
竇光業忙站起身:“這位是——”
錢永年道:“這是我的長女。”
竇光業豁然開朗:“噢,錢太太。”
又自然而然的向在她身側的李方靖拱手道:“那這位,想來便是李大公子了?”
這個“大公子”,正跟他的“十一郎”一樣,稱呼的是李方靖在李氏家族的齒序,而不是說他是節度使府上的長子。
李方靖早就被人如此稱呼慣了,此時也不過淡淡點一下頭,拱手還禮罷了。
錢梅吉很客氣的下了逐客令:“我協同夫婿歸寧,家裡地方又簡陋,隻怕無力招待竇公子了。”
短短的一個照麵,竇光業便察覺到錢梅吉與其父的不同了。
錢永年有些文人性情,你好聲好氣、以禮相待跟他磨牙,他如何也不能拉下臉來驅趕賓客,但錢梅吉不一樣。
她是真的會翻臉的。
竇光業顯然不想把事情鬨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他是來結親的,又不是來結仇。
當下溫和一笑,順理成章的起身告辭。
錢永年趕忙叫住他:“院子裡的東西,十一郎還是帶回去吧。”
竇光業回身行禮道:“那是拜訪的禮節,並不為彆的,永年先生乃是南都名士,受得起的。”
錢梅吉也附和一句:“爹,你就收下吧。總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不是?”
竇光業臉色微變,笑著遮掩過去。
錢永年也不曾再繼續強求。
等人走了,他長舒口氣,轉而看向長女,歎息道:“梅貞的婚事,還是暫且擱置幾年吧,如今蜂擁而上的,都是看重她有你這個姐姐罷了,誠心卻未必有多少。”
錢梅吉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夫婦倆在石頭巷子裡用了飯,便辭彆歸家,臨行前錢梅吉才想起來告訴父親:“我今日去拜訪了鬆均先生,他說是欣賞您的人品,過幾日收拾妥當了,便要來家裡拜訪呢。”
錢永年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可是王鶴年王先生?”
錢梅吉笑道:“正是!”
錢永年難免露出幾分責備的意思來:“怎麼不早說?王先生現在何處?該我去拜訪他才是!”
錢梅吉把他勸住了:“王先生初來乍到,房子還是租賃的,家裡邊有些亂,您不好貿然登門的,既已經說了要來,您隻管準備好酒,在家等著,也便是了。”
出門登上馬車,李方靖尤且還在回想嶽父方才瞬間門振奮起來的神色,不像是要有客上門,倒像是要去膜拜神佛。
他不禁道:“王鬆均在士林間門的聲望,竟有如此之高?”
錢梅吉臉上便多了些複雜的意味,七分欽佩,三分唏噓:“他少年成名,蜚聲海內,早年多有瀟灑肆意之作,人稱神仙,被賜金出京之後,體會到民間門疾苦,詩詞裡又多了諸多百姓心酸——這才是父親格外敬慕他的原因。”
王鬆均能夠影響到的,不隻是錢永年,還有李元達。
叫他留在南都,進行南都報的詩詞篩選工作,這本身就是一個旗幟,一個符號。
一麵招攬天下英才往來南都的旗幟。
一個表示南都節度使禮賢下士,看重文學的符號。
如今神都沉陷,文脈幾近斷絕,但是在地處西南的南都,節度使李衡大力支持,傳續華夏文脈,你們真的不來看看嗎?
就算跟昔年的神都繁華沒得比,但當個九塊九平替總行吧?
王鬆均如此大才,曾經幾度初入宮廷,最終卻也沒能得到重用,天下惋惜,但是我李衡如今正在用他,這不就表示我比皇帝更有識人之明嗎?
什麼,王鬆均的政治覺悟太低,所以皇帝才不用他的?
可是皇帝也沒想辦法給他找個符合他能力的工作啊,我就給他找了!
你看我多善解人意!
錢梅吉沒有跟丈夫一處歸家,而是往節度使府上去拜見伯父,向他回稟此事:“明日的南都報,或許就可以對外刊登此事了——哎呀。”
說到此地,她有些懊惱:“早知道,該請王先生即興賦詩一首的,有詩詞傳唱,更能打響名聲!”
李元達含笑提出了另一個提議:“我倒是覺得,你們可以帶著他在南都城裡轉一轉,四處走一走、看一看,到城外不那麼繁華的地方去也可以,到時候再請他去賦詩,其中真意,怕就要真誠很多了。”
錢梅吉卻委婉道:“王先生的性情,有些憤世嫉俗,而南都如今雖也算是世間門少有的繁華之地,但同神都比起來,隻怕還是相差甚遠,且一旦到了城外,會看到的東西,隻怕也就不受我們控製了……”
要是遇到什麼丟人現眼、有損南都聲名的事情,他提筆就罵,到時候又該如何?
刊登上去?
則南都顏麵大失。
不刊登,依照他的脾氣,隻怕拔腿就走。
難道還能強行留下嗎?
那南都成什麼地方了,土匪窩不成!
對此,李元達反倒看的很開:“那不是很好嗎?假的畢竟是假的,有什麼意思?倘若王先生當真能發現隱藏在暗處的毒瘤,要寫詩罵我,那也無可厚非,作為南都本地的最高軍政長官,治下不力,挨罵都是我應得的。”
他坦然道:“問題從來都是有的,即便賢名如堯,不也有丹朱那樣的不肖之子?堯都有不足之處,更何況是我,過而能改,便是善莫大焉了。”
錢梅吉心悅誠服:“是,侄媳知道了。”
此事就此敲定,又議了其餘幾件事,她才狀若不經意似的道:“說起來,這回能請到王先生為您效命,還要多謝平哥兒才是,要不是他機緣巧合遇見了王先生,還幫了他們一家子,隻怕王先生是不會這麼容易就點頭的。”
李元達對於她的意圖心知肚明,隻是樂得順水推舟:“就是從前親兵考核拿了第一的那個李平?”
“正是,”錢梅吉順嘴給李平拉了拉親戚:“是三房的一支,論起來,也該稱呼您一聲伯父。”
李元達馬上叫人把他的名字記在屏風上:“把我從前用的那把弓賜給他,三天後我要協同各方使臣出城打獵,叫他一起去!”
錢梅吉風風火火的來,又風風火火的去,她手頭上的事情多著呢,也是一天到晚忙的腳不沾地。
她離開之後,許景亨從書房一側的屏風後出來,透過窗戶覷了眼錢梅吉遠去的背影,哼笑道:“這好消息送過去,平公子該擺酒謝咱們錢太太才是。”
李元達瞥了他一眼:“難道你以為錢氏會為此專程去送個消息?”
那不免落了下乘,倒像是去表功了。